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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蟜為臣,卻可做君事。
九個字讓本就額頭生出涔涔冷汗的蔡澤如坐針氈,如芒刺背。
澤今日就不該來,什麼為臣行君事,此子就是想要做君!
蔡澤很是懊悔,腹中腸子悔成青色還不夠,轉變成黑色。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蔡澤吶吶不敢言,心神都一起繃的緊緊。
明明屁股底下墊著的是雙腿,但怎麼就覺得這麼扎人呢。
別說是善於亂世之中保全自身的蔡澤,就是最擅投機取巧見人下菜碟的馮去疾也知道這個話茬不能接。
蔡澤今日和嬴成蟜說的話,只有極少一部分是真心為嬴成蟜著想。
什麼看在昭襄先王的份上對此子多說幾句,都是老人在內心的自我催眠。
老人要真是那般相信秦昭襄王,當初就不會因為三兩個人的言語中傷掛印辭官。
老人活的年歲久,見過的事有許多。
曾親眼見證縱橫疆場,未嘗一敗的武安君白起,從聲名顯赫舉國難找比肩者。
在秦昭襄王去找的那一夜,平素身體康健的白起突然離奇病重身亡,一代人屠就此悲哀落幕。
也曾親眼見證其在秦國所拜主君,對其有知遇,舉薦兩恩的范雎在為秦昭襄王除去四貴奪回王權後。
秦昭襄王當范雎之面言說思念武安君白起,不殺其人好了。嚇得一直壓制白起的相邦范雎立刻請辭歸去,秦昭襄王沒有挽留,不久身體康健的范雎亦是離奇病死。
旁事不論,光是這兩件事就讓在老人認定,秦昭襄王能用人而不能容人。
老人對秦昭襄王感官一般,雖然曾侍於秦昭襄王之下,但對秦昭襄王沒什麼感情,怎會特意關照秦昭襄王玄孫嬴成蟜?
其內心之所以有如此心理活動,是老人一向認為若想騙過人先要騙過己。
只要自己內心是這麼認為,便是遇到那些擁有洞察人心之能的大家,老人遊說的機率還是大大的高,畢竟心口如一嘛。
老人今日所圖說到底還是如嬴成蟜所說,就為世家那點事。
若是嬴成蟜偃旗息鼓不再與這些世家開戰,老人就可繼續綴在秦國大世家的身後喝湯。
因為特殊原因不能離開秦國的老人並沒有太多要求,能維持現狀讓蔡家子孫安度下去那就是萬幸。
被秦國大世家聯合逼迫這種事,老人根本不放在心上,也沒想過報復。
報復功成沒什麼好處,不功成還可能身死,有什麼可報復的?
老人心氣向來不高,不然也不會在主君范雎“病死”之後繼任其位,給秦昭襄王做了數月的相邦。
老人的算盤打的很清楚,今日遊說嬴成蟜不成,出了咸陽獄就去找始皇帝。
當前這灘渾水不能清澈見底,老人絕對不會涉足。
老人會去找始皇帝要幾塊木板,搭個橋從渾水上面踏過去。
老人一直以為嬴成蟜就像是商鞅,范雎那些下場不好的人臣一般,以己嘴言君語為秦君做事。
不然嬴成蟜的行為根本就沒法解釋,先說秦國無天后要絕貴族。
那秦國剩下什麼了?不就剩下一個君?這不就是集權?
從孝先公到莊先王,哪一代秦君都是這麼做的。
什麼王族是最大的貴族這話不假。
但要是把王族和陛下劃等號,認為陛下也是貴族,會站在貴族這一邊那就是愚蠢。
武王姬發建立周朝定天下十等人,天子一等諸侯二等卿大夫三等。
大家都是卿大夫,和天子之間還差了一個諸侯。
削弱卿大夫權勢,增強天子權勢,不就是這點事?
老人自以為把一切都算到了,此行不會有任何危險,這才踏入咸陽獄。
獄外那些坐在馬車中安靜等待,怡然自得的世家家主還以為是他們逼迫的原因。
可笑,善於亂世之中保全自身的老人豈會自蹈死地?
老人萬萬沒想到。
嬴成蟜竟然不是為君做事,而是想要做君。
澤今日危矣!
“先生怎麼不言語?莫不是真想在這咸陽獄中了斷餘生?”
嬴成蟜貼心地以袖子擦去老人額頭汗水,動作輕柔仔細。
好像眼前不是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而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嬌俏美人。
“那我可得和先生說清楚些,鮑白令之就住了三天。先生年歲長於鮑白令之身體弱於鮑白令之,沒鮑白令之挺得時間長,只能活……”
嬴成蟜先是伸出兩根手指頭,遲疑一下,又掰下去一根。
“一天?”
老人終於說話,說出來的卻是自己死期,羊怒。
“澤與你一般同是君爵,你說殺就殺?你這豎子怎麼比昭襄先王還霸道,當真不隨你意就一點活路都不給?”
嬴成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綱成君錯怪成蟜了,似綱成君這般大才,一日自是不行的,成蟜說的是一息。”
蔡澤聽了前半句話臉色好看不少,及至聽完一整句本來羊怒的臉上竄上了真火。
“只要老夫說個不字就要立斬老夫不成?”
嬴成蟜點頭。
蔡澤一把揪住嬴成蟜兩根手指,很是憤怒地道:“一息,兩息有甚區別,你糾結個屁!”
嬴成蟜拍拍老人的手,實話實說。
“確實沒什麼區別,成蟜就是想給先生一些心理壓力。看先生如此模樣,就算是裝的,這壓力應該也給到了。”
蔡澤無言,一時間不知道該誇嬴成蟜誠實,還是該為自身性命悲哀。
真誠的語言才最傷人,蔡澤被嬴成蟜傷的不輕。
“澤壯年時曾會面唐舉,唐舉此人你知曉?”
嬴成蟜點點頭,道“梁人,著名相師。其相李兌,言李兌百日之內可持國秉。不出百日李兌果被趙王拜為相。唐舉因此事名傳天下,世人皆稱其相術準也。”
嬴成蟜不介意和蔡澤多聊一些,反正他每天都很閒。
蔡澤說的越多暴露越多,他對蔡澤這個燈下黑的相邦理解越深。
一個人若是想要隱藏自身,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少言寡語。
多說多錯,哪怕說的是謊話也是一樣的。
“然也。澤與唐舉會面時已過不惑之年,澤問唐舉澤還有多少壽數。唐舉笑曰:‘還有四十三載。’如今澤七十有三,理應還有十三年壽數可活。”
嬴成蟜明白老人所說的意思了,老人是在試探。
相術大師唐舉說我沒到死的年歲,無論我答不答應你的要求,今日我都不會死,你不會殺我。
嬴成蟜指著頭頂用純色玄黑堅固石塊搭建的牢獄頂。
“我若不死,秦國無天。相術之基便是天命,成蟜不信天。先生若是信天,那你我今日不妨一試。”
試個屁!
澤用性命和你試?
老人發現眼前這豎子是真氣人,氣呼呼地道:“小子,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與老夫說甚遮羞之言。你且明說,謀反之事進行到哪一步。若是老夫發現無功成之可能,還不如死在這咸陽獄,至少這樣老夫子孫後代還能活。”
雖然嬴成蟜說是為他,始皇帝做事,但老人根本不信。
君是君,臣是臣。
臣能行君事,就是要篡位。
齊國的田氏當初也說是忠臣,代君行事,然後把齊國篡了。
晉國的趙氏,魏氏,韓氏當初也是如此,然後三家把晉國分了。
最近一次呂不韋獨攬大權,說是陛下成年還政,蘄年宮來了一場謀反。
自古至今,臣行君權者都是意圖不軌之輩,除了周公還過政,往後再無人也。
你小子這強迫無賴勁,和周公半點不像,倒和你那刻薄的祖父秦昭襄王像甚。
嬴成蟜糾結了。
以他目前對眼前老人的瞭解,老人的才華絕對是實打實被天下人低估了。
但世人對其善於亂世之中保全自身的評價絕沒有錯,老人的一生就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根本演繹。
不,或許不是低估。
嬴成蟜否定了上一秒做下的推斷。
蒙驁那老小子,和王齮他們不知道此人才華很正常,帶兵打仗牛逼的一般在政事上都不敏感。
但呂叔,祖父怎會不知此人才華?
之所以沒有在意,應是此人畏死。
呂叔,祖父他們沒有辦法讓此人全心全意地出仕。
呂叔,祖父他們不信任此人,又不捨得殺。
這才是此人能在秦國閒適這麼多年無人問津的真實原因。
歷史上但凡為大事者,大多都最看重名節二字。
性命之於名節,就是糞土。
燕太子丹找田光說要殺秦王,告訴田光不要把事外洩。
田光將荊軻薦上,馬上就說太子告戒我要守秘就是不信任我,然後就自殺了。
上位者喜歡的就是這樣最看重氣節的人,而不是蔡澤這般最看重哦你好性命的人。
要是當時燕太子丹找的是蔡澤,大機率蔡澤出門就會覺得刺殺秦王這太危險了。
這事情辦不到,到時事情敗露我是知情人,還得連累我被殺。
一念及此,屁顛屁顛就跑到秦國來告密了。
那就沒有什麼荊軻刺秦王了,直接燕國卒。
但嬴成蟜不怕這事,他巴不得蔡澤把事情都捅出去。
咸陽這些貴族越把視線放在他身上,他越歡喜。
“綱成君。”嬴成蟜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打算先穩住我,出了咸陽獄立刻去找陛下告密啊?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是裝出來的罷?”
老人勃然大怒。
“你這豎子莫要小看澤!就是你祖父也沒有如此輕視澤!”
“看來是成蟜錯怪綱成君了,綱成君勿怪。到飯點了,先吃些飯食好了。”
嬴成蟜招來獄卒囑咐幾句,很快八個食盒,兩壺美酒就端了上來。
一開翠竹編制而成的盒蓋,香氣充盈地整個牢房都是。
“綱成君請。”
“澤倒確有些餓了。”
兩人邊吃邊聊,聊的內容五花八門,從樓臺之美人到郡國並行制。
沒一會,劇烈的拍門聲響起。
砰砰砰~
肉掌和鐵門的交擊聲很沉悶。
“哥!快給我送飯啊!”
嗓音嘹亮,清越,迫不及待。
“這是,甘上卿?”蔡澤舉杯喝了口酒,隨意地道。
有三兩酒液滴在袖子上,出現兩個水痕。
“先生少待。”
嬴成蟜歉意起身,從地上團了一把乾草,嫻熟地揉成一個團。
蔡澤眼角跳了跳。
“小子,你這是做甚?”
“他太吵了,我把嘴給他堵上,馬上就好。”
嬴成蟜出了牢門,沒有關上,蔡澤望著大開的牢門眼中滿是渴望。
“叫個屁!前天不是給你吃的了!乃公正在招攬綱成君!你消停點!敢把這團草拿出來,乃公把你丟一層去!”
世界安靜了。
蔡澤默默地轉過頭,機械地夾菜夾肉,送入口中,津津有味。
“好了,綱成君我們繼續聊。”
嬴成蟜神清氣爽,重新跪坐在蔡澤面前,見蔡澤神色略有不自然。
誠實解釋道:“你聽甘羅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知道他沒餓到,我之前也沒用乾草團堵過他嘴。我那麼說,那麼做就是為了嚇唬嚇唬綱成君。綱成君心細入微定然早就識破,裝害怕裝的挺像,謝謝綱成君配合。”
蔡澤苦笑一聲,當即破功,道:“長安君倒也不必如此誠實。”
嬴成蟜赧然道:“在先生面前,成蟜還是誠實些好。先生不必驚慌,就算先生不從,成蟜也不會讓先生受飢餓之苦。一息之後,先生就脫離這離苦人間了。”
“……澤還是想多吃些苦頭。”蔡澤放下快子下了床榻,九十度彎腰俯身便拜,道:“澤唯長安君馬首是瞻。”
】
嬴成蟜急忙竄下床榻,雙手攙扶起蔡澤,把蔡澤重新扶坐。
“成蟜哪能當先生大禮!”
“風聞長安君愛養士,澤願入長安君麾下。”
嬴成蟜大喜,道:“成蟜得先生,如玄德得孔明,劉邦得子房。”
玄德是誰?孔明是誰?
劉邦是誰?子房是誰?
蔡澤腦子裡閃過四個問號,熟讀百家書籍的他竟然對嬴成蟜舉例的四個人全然不知。
“君上博聞強識,澤遠不如也。”
“非先生之過,乃成蟜之過也。”
“君上不會有錯,是澤無知也。”
“……”
牢獄一時間主客有禮,賓主盡歡。
如秦孝公聞衛鞅敘霸道,說法家,言變法,高呼先生救秦。
如秦莊襄王遇呂不韋納頭拜倒,喜下承諾,吾一切決於爾。
兩人關係急速升溫,就像是交往了數十年的君臣一般。
蔡澤對嬴成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局勢看法以及對未來預期都讓嬴成蟜受益匪淺。
時間快速流逝,二人聊得漸入佳境,均似不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房門聲響動,二人入。
一人背身站在牢房門前,後腦勺能看到繫上的黑巾結。
腰背挺得筆直,手扶腰間劍柄,如一把出鞘利劍。
另一人龍行虎步,臉有面紗,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比高空翱翔的金翅雄鷹還要銳利,其中寫滿了不滿惱火。
“你這豎子!著急叫朕又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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