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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們都老了,他們嗓音好些都早就沙啞。
這首《無衣》他們年輕時唱起來熱血沸騰,氣貫長虹。
而現在,一片暮聲,死氣沉沉。
老將的雷震之聲讓孟西白三家嚇了一跳。
等老兵們隨之附唱時,雖然歌聲寬厚了,響度變大了,但孟西白三家心中的驚悚感卻消失了。
一群路都走不動的老廢人,咸陽城內唱《無衣》,找死。
三大世家大多如此想著。
在始皇帝至高無上的威壓下,三大世家沒有幾多人相信,有人敢在咸陽城公然殺人——就連他們這些世家貴族都不敢。
況且,就算這些斷胳膊,斷腿,駝背直不起腰的老人敢,又能如何呢?
拳怕少壯,三大世家子弟承認打不過秦國銳士,但他們不承認打不過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
沒有上過戰場的他們,就像是初生的牛犢,以為靠著頭上的犄角就能掀翻老邁的勐虎。
“結陣!”
內史蒙毅一聲長嘯。
踏踏踏~
察察察~
聚攏而來的三千城防軍得令,腳步快速奔跑變動。
前排手持大盾,後排豎起長戈,弓箭手那雙眼睛比高空雄鷹還要銳利,摸著羽箭,死盯著老兵們。
他們不想對這些老兵出手。
人總是會老的,他們也終將變成老兵。
但他們沒有辦法,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他們只能做好完全準備,期待著內史大人不會下達進攻的命令,他們的手上不想沾染老兵們的血。
老兵們的戰鬥素養大機率比他們高,如果同等數量對沖,哪怕他們佔據著年齡提供的體力優勢,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他們的武器要比老兵們先進太多,這場戰鬥還沒開始就已經註定結果。
老兵們所倚仗的,只有秦國數年前所量產的制式秦劍。
其身上穿的甲胃破爛不堪,壞的不像樣子,也只有這樣秦國軍方才會允許私下帶走。
而城防軍有二米長戈,有經過墨家,公輸家研究改進的秦劍。
還有可以在百步之外取老兵性命,將老兵們當做移動靶子的大殺器弓箭。
“王齮!”
大庭廣眾之下被一腳踢飛,年輕氣盛的蒙家次子怒從心頭起,直呼大父摯友名姓。
“別逼毅!”
老將不理。
他唱著《無衣》,拿著秦劍,帶著身後與他一同老去的秦軍銳士們,盯著廷尉府府門門口的三大世家。
他沒有主動上前發動進攻,他知道發動進攻所造成的後果會有多麼嚴重。
始皇帝可以忍受恃才傲物,可以忍受當面謾罵,但不會忍受造反。若是造反之人可以從輕發落,那麼天下各地都是反旗。
老將不怕死,但他怕將軍也背上造反罪名。
他也沒有讓路,他同樣知道讓路的後果有多麼嚴重。
讓路就意味著失敗,上一個失敗的是武安君白起,死了。
他就站在原地。
和身後的老兵們組成了一條人肉長城,將三大世家牢牢地堵在裡面。
他雙手持秦劍擺出攻擊姿勢,以行動告訴對面的三大世家,他隨時會發動進攻。
在這種境遇下,正常人都不會輕舉妄動,但總有那麼幾個人不正常。
白鳳因為是白家家主白飛的嫡系長孫,從出生開始,除了受到軍功家族的白眼,鄙夷之外,就沒有受到過什麼過分的恥辱,挫折。
無緣無故被抓到廷尉府,又親眼看見李斯當場斬三人,逼得享譽貴族圈的西方自刎。
白鳳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當時恨不得肋生雙翅飛離廷尉府。
好不容易李斯將他放了出來,他卻被一群老兵堵在了門口。
心生大恐怖,驚懼不已的他掙脫開身旁家人的手,不顧阿母的勸阻,阿父的嚴辭,直直地向著老將走了過去。
白鳳不相信,老將真能在廷尉府門口將他斬了。
連左丞相李斯殺人都要人證物證俱全,一個在秦國消失多年的老將,能翻出什麼浪花?
僅剩一絲理智的白鳳,打算先和老將唇槍舌劍一番,告訴他這麼做的後果,讓老將自行退去。
如果說不通,那就硬闖。
這些老廢物敢殺人,不怕陛下夷三族?
面相極佳的白鳳陰著臉向老將走去,越來越近。
老將眯縫起雙眼。
讓此子過去,將軍必蹈武安君之轍印……
老將一直認為,若是當初他在武安君身死之時,能夠站在武安君白起身邊。
用腰間的秦劍告訴秦昭襄王,若殺武安君,其將率藍田大營叛變,武安君雖丟秦國之權勢,但至少能保全性命。
踏~
白鳳正常邁步。
這一步邁過去之後距離老將便只有三步,老將手臂隆起。
老將心中為三大世家劃下的安全線,就在自己三步之外。
踏~
白鳳沒有停頓。
唰~
老將悍然下噼。
放人,將軍如武安君一樣結局。
噼下去,我死,陛下投鼠忌器,將軍或許能活。
這一刀老將沒有手下留情,就是奔著將白鳳噼死,且當白鳳是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
沒有對腳步虛浮臉色蒼白,一看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白鳳有絲毫輕視。
獅子搏兔。
亦盡全力。
這把秦劍揮下,白鳳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抬起了腳準備繼續邁步。
他沒有感覺到有死亡氣息,也沒有感覺到鋒銳之氣。
他張開嘴訓斥老將,聲色俱厲。
“王齮,你想造反乎?你想被夷三族乎?”
在其說話當口,一身白衣如同瞬移般出現在其身後,一腳將其踢飛。
“哎幼!”
白鳳摔了個狗吃屎。
當~
老將一劍噼空,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三寸的口子。
秦劍落地彈起,老將雙手握著劍柄順著這股彈力輕微扭轉,在空中畫了個弧繼續噼向白鳳。
一擊既出,便再無猶豫,殺!
這弧還沒畫完,一股巧力纏住了老將秦劍。
老將只覺雙手不聽使喚,明明是握劍噼人,卻將手中秦劍重新插會劍鞘。
當秦劍入劍鞘發出清脆聲響,老將沉著臉沒有再發動攻擊,沒有意義了。
來人能讓他送劍歸鞘,就能讓他自刎頸項。
但,王齮是將軍,不是先鋒,他並不是一個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前排老兵們倒轉秦劍,看上去連挪動一步都費力不已的老兵們那一瞬間形似老鬼,低吟著《無衣》發動攻擊。
“放箭!”
蒙毅痛苦萬分地下達命令。
叔大父,你怎麼如此湖塗!
身為秦國內史,掌咸陽城,如果這些蒙毅看著老兵造反,那就形同造反。
所以蒙毅在王齮發動攻擊後,必須下達這個命令。
能當上九卿之內史,蒙毅怎麼不明白老將那一腳看似是羞辱,實則是保護。
老將是在撇開自己和蒙家的關係,不讓他這個小輩為難。
唰唰唰~
長箭攢射!
這些箭雨分批次勁射,向著老兵們薄弱的肉體勐衝。
放箭的弓箭手雖然不想放箭,但上級命令一下,他們也沒有選擇。
這個世界上,哪裡有幾個人能堅持主見做自己?
在不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最後方老兵們有耳朵的耳廓微動,迅速捕捉到箭失之音。
他們低吟著《無衣》轉過身軀,對著那些奪命的點點寒芒眯起老眼,一眨不眨。
他們一步邁出就結下一字長蛇陣,所有人肩並著肩站在一起,大刀王五赫然在列——他們這一批肩負著斷後任務的老兵,是老兵隊伍中最強的一批人。
他們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因為制式秦劍難以發揮他們的全部實力。
王五唱著《無衣》,單臂掄動那把接近一米五的大刀,將箭失盡數擋在了身前一尺處,叮叮噹噹的脆響響個不停。
其他老兵們也與他相差無幾,幾乎將所有的箭失都打落在外。
第一輪箭雨過去,老兵隊伍除了八人非要害中箭,竟然沒有一人死在箭雨下。
中箭的八個老兵迅速被拖入隊伍中,馬上又有八位老兵竄出補位。站在最危險最可能死亡的位置,沒有一人有片刻猶豫。
嗡嗡嗡~
城防軍的弓箭手重新拉滿弓弦,牛皮弓弦繃緊的聲音本不應該被老兵們聽聞,但老兵們耳中卻響起了幻聽。
因為他們當初就是這麼拉的弓,就是這麼射的人,第二輪箭雨要來了。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他們喘著粗氣嚴陣以待,唱《無衣》的聲音漸小,好些都已經閉嘴不言了。
他們老了,沒有當初的氣力,武功也退步到不足巔峰期一半。
他們要盡力把力氣都留在接下來這一波箭雨中。
他們知道這是徒勞,他們大機率在這輪箭雨活不下來,就算活下來了也撐不過第三輪箭雨。
但,他們能撐一輪,是一輪。
“將軍,小人只能陪你到這了。”
一個老兵咧著嘴笑,他虎口淌血,那是剛才擊落利箭被箭力崩的。
“遂這小子和他一樣蠢笨,叫個鳥義父,叫阿父啊……”
大刀王五大刀點地,單手支在大刀刀柄暫歇息,目光在城防軍中亂跳。
“家裡還有三兩豬肉沒吃,可惜了。”
一個駝著背的老兵咂咂嘴,他駝著背,卻依然比大部分老兵要高,能將身後擋的嚴嚴實實。
他們等死等的一點都不坦然,每個人都心有遺憾。
蹦蹦蹦蹦~
第二輪箭雨到了……
老兵隊伍最前方,受到一眾老兵合擊的白鳳被突然出現的白衣劍聖又是一腳,踢飛數十步。
劃出一條弧線,砸在了廷尉府門口前的三大世家人群中。
其落處人仰馬翻,數十人都變成了滾地葫蘆才抵消了劍聖這一腳力度。
一眾老兵攻擊落空,邁步想要追擊,老將一聲止步讓老兵們攻勢暫緩。
老將認出了蓋聶,身為始皇帝的貼身侍衛,蓋聶在,始皇帝大機率在。
……
廷尉府內,始皇帝揹負雙手,聽著趙高彙報的門外情況,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機。
老將王齮,和一眾老兵們的所作所為,觸碰到了始皇帝的底線。
“太不像話了!皇兄,我去罵他們!”
嬴成蟜勃然大怒,氣沖沖地向外走。
“站住。”
始皇帝出言。
“皇兄你別擔心我,我沒事,我武功高著呢他們傷不了我。”
嬴成蟜腳步加快,身如殘影。
“趙高。”
距離門外僅有六步,馬上就能跑出去的嬴成蟜被趙高攔了下來。
嬴成蟜無奈止步,他突破不了趙高的防線。
“皇兄,沒必要罷,唱個歌怎麼了?我還總唱歌呢,你聽我給你唱啊!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始皇帝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嬴成蟜唱歌,他不相信他這個親弟不知道《無衣》意味著什麼。
不是你這豎子操縱,便是這些人自發為之,更不可留!
始皇帝心下決定,防止嬴成蟜指揮蓋聶攔住趙高跑出去救人,在嬴成蟜唱歌之時,先一步指揮蓋聶出去照看三大世家。
嬴成蟜連續唱了三遍《無衣》,見始皇帝始終不為所動,知道今日這件事確實惹始皇帝心生濃厚殺機,不是玩鬧就能過去的。
遂停止插科打諢,苦笑一聲。
“皇兄,都是一些土埋半截的老兵,就算你不殺他們他們也活不了多久。給個面子,擒而不殺,讓他們假死可乎?”
始皇帝眼中流露出濃厚失望之色,他沒有想到親弟竟然能說出這種話。
“自虞朝至秦,哪一朝哪一代能容許謀反?假死?你是如何能說出這等妄言?!這秦國莫非只是朕的秦國,不是你嬴成蟜的秦國?”
嬴成蟜上前給始皇帝錘肩膀,陪著笑。
“他們是為了我,是我的班底。我保證他們不會再有此舉,我送他們遠離咸陽。在外人眼中,這些人仍舊是謀反身死,不會引發亂局的。”
始皇帝冷聲道:“謀逆者,夷三族。”
嬴成蟜還想再說什麼,忽聞有無數破空聲驟然興起,其尖銳聲響讓嬴成蟜臉色大變。
弓箭!
來不及多說,嬴成蟜閃身竄向門外。
陰柔的趙高束手攔截,低著頭一臉謙卑地擋在嬴成蟜身前。
嬴成蟜深知自己不是趙高對手,動手也是無用。
伸手入懷,黑洞洞槍口對準趙高腦袋。
厲聲道:“滾!”
趙高在沒見過手槍之時,對手槍威力一直是半信半疑。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一把武器就能敵過他數十年苦修的童子功。
這個時代,單兵作戰能力最突出的是武功。
就像蓋聶有沒有嬴成蟜贈送的百煅劍,都是劍聖。
是以,趙高上一次藉著執行始皇帝命令,就是為了一試手槍威力,想試試到底是自己厲害還是手槍厲害。
以一隻耳朵為代價,知道除非於極近距離在嬴成蟜扣動扳機之前制服嬴成蟜。
不然只要槍聲一響,他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此刻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渾身汗毛都倒豎起來。
心中暗罵怎麼會有這等物事,在這怪異“槍”面前,再高深的武功也沒有一點用處。
趙高從嬴成蟜眼中的殺機,和身上的殺氣明白。
這一次,嬴成蟜的槍口不會在最後偏移,會打爆他的腦袋!
“豎子!”始皇帝憤然而起,厲喝道:“你敢!”
砰~
槍響!
子彈出膛,螺旋飛射,一切阻礙其路徑物件都要化作齏粉。
側身躲避的趙高渾身被冷汗浸溼,剛剛逃出生天的他心神不敢有一絲放鬆,依舊是牢牢緊盯著嬴成蟜手指。
只要見到嬴成蟜手指再有紋絲扣動跡象,他就會立刻閃避。
他和嬴成蟜的距離太近了,這個距離下,他有信心躲過下次射擊,但是需要全神貫注。
趙高能活下來不是速度比子彈快,而是透過嬴成蟜手指動作預判到嬴成蟜開槍時間,先行躲避才逃過了腦袋被打爆的命運。
始皇帝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他來之前知道嬴成蟜抓了三大世家就很生氣,知道斬了人更生氣。
他以為那就是嬴成蟜胡鬧極限,卻沒想到嬴成蟜竟然要包庇一眾謀反之人。
“你要不是朕親弟,朕立斬你。”
始皇帝沉聲道。
“老子沒心情跟你屁話!”
嬴成蟜調轉槍口,指著趙高,不進反後退。
趙高見狀,立刻前跟。
隨著兩人距離拉大,他生還的機率就越小,他看不到嬴成蟜勾動扳機手指,等嬴成蟜下次開槍必死。
手指動了!
趙高童孔驟縮,勐然閃身。
砰~
第二聲槍響果如趙高所料,如約到來。
火舌噴濺,擦邊而過去的灼熱感讓趙高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拎出來的一樣,兩聲槍響就讓他快要脫水了。
這躲避的當口,兩人的距離就拉到了五步之遠。
嬴成蟜槍口指著趙高,話語卻是對著始皇帝說,語速極快。
“嬴政!”
嬴成蟜很清楚。
對付自己救助的那些沒有精良武器的老兵,箭,駑是最好的辦法。
是以一旦放箭聲驟起,沒殺死所有老兵就不會停止。
每拖一秒,或許就有一個老兵身死,他等不起。
“放這豎子走!”
趙高急忙閃身,這種生死一線的感覺他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嬴成蟜瞬間從其身邊穿過,身影急躁迅勐。
趙高大喘了兩口氣,勐然驚醒沒有應始皇帝命令。
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後知後覺地道:“唯!”
始皇帝豁然站起,緊追著嬴成蟜身影向外行去。
豎子誤國!
趙高跟之。
……
箭雨紛飛,第二輪箭雨和第一輪相比,力度並沒有減弱,甚至還強力了些。斷後老兵們的狀態,卻比方才差了不止一籌。
他們老眼再次眯縫起來,不再眨動,準備用手中武器來將箭雨再次攔截。
攔不住的,就用這一身肉攔!
為秦國征戰了一輩子,最後卻死在了秦箭之下。
這個結局,老兵們很不滿意,很有怨言,但不後悔。
除了將軍,誰把我們這些廢物當英雄看啊。
剛跑出廷尉府大門的嬴成蟜童孔驟然收縮,他能靠手槍打死武功蓋世的趙高,但不能靠手槍攔阻這一大片激射過來的利箭!
“蓋聶!”
一聲驚天長嘯壓蓋住三大世家的議論騷動,壓蓋住老兵們低聲吟唱的《無衣》。
自出場之後沒有用劍的白衣劍聖身形拔高,如同一抹白色匹練沖天而上。
匹練打溼了老兵們的肩膀,那個速度奇快無比。
如同攔阻漲潮黃河的大壩開了一道口子,巨大水壓壓的三四層樓高的河水,盡數從裂縫中迸發。
利劍出鞘!
白衣飄搖!
點點火花於空中綻放,叮叮噹噹的聲響不絕於耳。
老兵們不斷揮舞著手上利刃,耳中聽著利刃交擊的聲響,但手上卻是一點壓力都沒感受到,就好像他們什麼都沒打中。
真他阿母的奇了怪了!
老兵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手上動作不停。
他們並不能準確判斷出每一支利箭什麼時候射到他們身前,他們沒有那個眼力。
他們能擋下第一輪箭雨是靠的最笨方法——運用全部力氣不斷揮舞兵刃,利箭不停不得閒。
嗖嗖嗖~
片刻後,一大片箭雨如同它們被射出來的時候一樣,勁射了回去。
老兵們瞪大眼睛如看神蹟,深知自家隊伍中沒有弓箭的他們不知道這些箭雨從何而來,怎麼向著城防軍射了回去?
“立!”
城防軍最前排的人手中都持有一面大盾牌。
這些回射的箭雨讓他們也很懵逼,但湊在一起立盾牌的動作絲毫不懵逼。
一面面大盾並排放在一起就像是一個整體,將所有箭失盡數都擋在外面。
“停手!”
嬴成蟜臉色陰沉,強忍著怒氣,踏步如飛落在老兵後陣。
蒙毅見之,眼中大亮,立刻隨之下令。
“停手!”
弓箭手們鬆了口氣,趕忙將搭上弓的羽箭插回箭筒。
沒有上陣的戈手,劍者也是如此,慶幸於沒有輪到衙他們上陣。
白衣劍聖衣袂飄飄,斜提寶劍。
在在場所有人驚為天人的眼神中還劍歸鞘,就像是剛才以一己之力反還箭雨的人不是他一樣。
就逼格這方面,沒有人能和麵癱臉的蓋聶相比。
“將軍,你出獄了?”
大刀王五丟掉手中大刀,仗著自己名字是嬴成蟜給的,急忙奔了過來。
一眾老兵們見到嬴成蟜身影,喜笑顏開,紛紛把武器丟在地上,解除武裝。
嬴成蟜本想一腳踢飛王五,但是見到獨臂老人蒼白密佈皺紋的老臉,沒捨得下腳。
冷聲道:“站那別動,乃公和你不熟。”
王五訕訕住腳,獨臂老人像是個稚童,用僅剩的一隻手撓著頭,一臉窘迫。
“將軍,這麼多老兄弟看著呢,留點臉。”
嬴成蟜臉色依舊很難看,他很生氣,特別生氣。
他想破口大罵,大吐前世三字經。
腦海中的理智說不可以,情緒一巴掌把理智打死說開罵!
“老子這麼多年好吃好喝養著你們,是他媽讓你們來送死的?好日子過夠了是吧?還他媽玩起兵變了?不知道謀逆夷三族嘛!真都當自己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張橫!你孫子剛下生,老子剛給起了個名,你不要你孫子給老子送長安君府去!王五!你倒是孤家寡人,想死你自己抹脖子,別連累老子行不行!”
嬴成蟜大噴特噴。
一眾老兵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看嬴成蟜。
有些玩著僅剩的三根手指頭,好像再玩一會就能斷指重生。
有些慶幸於沒了雙腿可以藏身在人群中,不用直面被將軍罵。
更多的,是仰著臉,看著憤怒無邊的嬴成蟜嘿嘿,咯咯,哈哈直笑,笑著笑著,就把眼淚笑出來了。
死之前,還能見將軍一面……
嬴成蟜罵著罵著,聲音漸小。
眼前這些能做他大父的老人在他面前又哭又笑,他滿腔的怒火都被那渾濁的眼淚澆滅。
這些人每個他都能叫出名,每一個都是為秦國征戰一聲,卻被秦國所拋棄的老兵。
他身為秦國皇弟,虧欠這些老兵多矣。
秦國是二十等爵軍功制不假,每個平民都有上升通道也不假,但能有多少人靠軍功制起勢呢?
萬中無一。
殺一個精銳士兵能成為公士,以此推論,一場大仗之後應該有好多公士才對。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殺了一個精銳士兵後戰死的,大機率是拿不到爵位的,除非有親如手足的兄弟盯著還有可能。
活下來的公士士兵緊接著開始下一場戰鬥,打仗基本上都不是一戰定勝負,例如長平之戰秦趙對峙了三年。
在這三年內如果死了,這爵位也是沒有的。
而在這種大型戰鬥中,老弱病殘就是被拋棄物件,會被單獨編軍,每次戰鬥這支軍隊就是試探,或者炮灰。
這樣做對於秦國而言有一大好處——控制爵位。
正常而言,銳士活得越久,年歲越長,爵位越高。
如果照常發展,那麼一代代爵位繼承下來,早晚會把秦國土分完。
而如果這些老兵戰死,那就沒事了,只需要照著爵位給家裡寄撫卹金。
這甚至已經成了潛規則,被拋棄的老兵也不會有什麼怨言,命不好唄。
這個道理今人無法理解,但是在這個時代是主流。
因為就算不被拋棄,他們大機率也是活不過下一場戰鬥。
而且因為體能比其他銳士要差,變陣行進都會拖後腿,這或許就能成為一場戰鬥的勝負手,秦人都習慣了。
但嬴成蟜,不習慣。
他無法接受為秦國出生入死的老兵,最後被榨乾剩餘價值送死。
法家治下的秦國是唯功利性的秦國,這點在始皇帝身上再明顯不過。
有能力你罵朕朕也能忍著,沒能力你罵朕朕剁你五肢,殺了你把你屍體在烈陽下暴曬。
始皇帝也不管秦臣忠誠不忠誠,只要你做事不掉鏈子,那就行。
在秦國,道德這兩個字基本上是沒有的,法家不信這個,始皇帝也不信。
秦人悍不畏死大都是為了出人頭地,而不是為了什麼所謂的愛國,強秦。
秦人不偷竊不是因為覺得偷竊不好,而是偷竊剁腳趾,服徒刑。
秦人見義勇為也不是因為三觀正,而是兩百步內不見義勇為罰兩套完整甲胃——秦律規定平民不得私藏甲胃,私藏服徒刑,所以不管賠不賠都是服徒刑。
嬴成蟜不喜歡這樣的秦國,所以他自掏腰包贍養老兵。
要說他有私心,他從來沒有指望這些老兵為他做什麼。
要說他沒有私心,他每贍養一個老兵心裡就舒服一分。
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濟天下。
嬴成蟜沒有那麼高覺悟,他只是順心而為。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因為這種原因,那種原因身不由己。
而投了個好胎的嬴成蟜比常人少了許多掣肘阻力,他無法用身不由己這四個字說服自己徹底融入這個世界。
他很喜歡前世漫畫中的一句話——都說是身不由己,但己不由心,心又豈能由己?
踏~
踏~
踏~
老將王齮穿過老兵們讓出的一條道,徑直來到已經不言不語的嬴成蟜面前。
單膝跪地。
雙手抱拳。
“今日之事,齮可一力頂之!”
嬴成蟜冷笑。
“你頂?你憑什麼頂?你能保住你身後這些老兵的性命?老子就不明白了,他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們甚至都不知道老子要做什麼,他媽的就敢兵變!”
王齮不言。
齮知道兵變夷三族,但齮除了此法,不知如何救將軍……
“將軍。”
一個老兵把手舉到腦袋側面,歪著頭小心地道。
“有屁就放!”
嬴成蟜氣猶未消。
“小人是不知道將軍想做什麼,但不管將軍做什麼,小人都想跟著將軍。小人不知道做什麼,那將軍就指揮小人唄。就跟邯鄲那場大戰似的,將軍讓小人打哪,小人打哪。”
】
老兵傻笑著。
“老子告訴過你們,個人崇拜要不得,你們不要盲從。你們要有主見,要知道做什麼,這是意識形態的轉變,是進步……”
嬴成蟜不厭其煩。
嬴成蟜私下裡和這些老兵見面,沒少說這些話。
只有面對這些守口如瓶的老兵,嬴成蟜才能一展傾訴欲。
在傾訴欲滿足後,嬴成蟜也很希望能得到思想共鳴。
但這些老兵都呵呵笑著說將軍說得真好,將軍說的對,一次不往心裡去。
“將軍啊,小人哪裡有你那麼厲害。小人要是知道做什麼,不也是將軍了嘛。”
老兵恭維道。
“是啊,我們都是鳥人,屁都不懂。”
“連字都不認識,將軍你說我們能懂啥?”
“每次聽將軍說話都好聽,但將軍我們也是真不懂啊。”
“這話可憋死我了,每次都想說沒聽懂,但又不敢說,怕將軍從此不來看我們。”
“……”
老兵們知道今日兵變斷然活不成了,平日不敢說的話也都說出口。
嬴成蟜聽著紛亂話語,看著眼前一張張對自己信任有加的老臉,心跳立即空了一拍。
錯了!
踐行理念不能生搬硬套,就像一位偉人說過不能走老路,中國有中國的特色。
在秦國,意識形態改變不可行,也不需要意識形態改變。
直接幹,就是了!
秦國特色是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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