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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滅了三國,其教出來的兒子王賁滅了二國,陛下方以武城相封,授為武城侯。
“頓弱為天下考慮不惜此身,不惜要縱橫一道就此消逝。其站在所有朝臣對面,橫眉冷對千夫指,駁倒諸子。陛下喜不勝收,破例封為徹侯,以其所學縱橫為號。
“秦國有才能之人如天上繁星,不知凡幾。王綰十年內政不見差錯。李斯上《諫逐客書》重攬朝臣,又諫出陛下一統六國之心……他們對秦國的功勞如奔騰東海,見不得底。
“但封徹侯者,唯有王翦,頓弱二人也,可見徹侯難封!
“然,數年不上戰場,未對秦國立下武功的蒙驁病死,長安君為蒙驁要徹侯之位,更以冠軍之號。永冠全軍,這封號比最為尊崇的‘武安’兩字更尊崇,將古今名將都壓了一頭。
“如此不合理的要求,陛下應允了。陛下以長安君在朝堂大顯威名而從了此諫,這是要以徹侯之位堵住長安君的嘴——長安君既然要除貴族,又何以王權破例請徹侯?
“陛下早已看出長安君和老師的想法,此絕對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意為之。沒有蒙驁之事,陛下依舊會推長安君至僅次於王位的高點。以陛下的威勢,這並不難做,當朝宣佈即可,沒有人敢有異議。
“老師不要太過高看長安君,也不要太過小看陛下。陛下高居王位,以人身,行神事,要天下人不敬之若神便畏之若神,靠的不是嬴氏一族的血脈。而是賞罰分明的為人,戰滅六國的武功,屍殍千里的殘忍,一力變法,改分封為郡縣,頒佈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等政令的大無畏。
“老師,不要再和長安君為難陛下了。你們要打破的貴族,正是你們所仰仗的特權。用天所賜予的力量來逆天,這太荒謬了。
“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弟子不是孟子門下,弟子是荀子門下,弟子不信孟子之言。所以弟子懇求老師,也請老師勸勸長安君,收手罷。
“二位才能,十個張蒼也不能及也。但請二位將這些才能獨善其身便好,不要兼善天下。沒有你們的天下,會更善。”
一口氣說完了心中所想,張蒼忐忑地等待老師回應。
以往他都是受教方,這是他第一次和老師荀子論道,沒想到卻是以如此激烈的方式。
“說的好,真好啊。”
荀子歡喜之情溢於言表,生平第一次得到老師盛讚的張蒼卻是渾身不自在。
他乾笑一聲。
“老師,伱別嚇蒼。”
他在秦國這件事上全盤否定了老師,強力批判譴責老師所作所為。老師不但沒生氣,還大誇他說的好。
他害怕惶恐,擔心老師下一句便是“你已青出於藍勝於藍,不必求學於我”,順理成章將其逐出師門。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你……”
“老師,你打蒼罷!蒼方才胡謅!該打!”
張蒼慌忙打斷荀子言語,伸手胖乎乎的兩隻大手。如同在稷下學宮上課時犯錯誤一樣,緊閉著眼,眼皮不斷顫抖,等著被打。
手心的火辣沒等來,等來的是頭頂的溫暖。
張蒼睜眼,見老師一臉慈愛地撫摸其頭,暖意從頭頂直達心間,比冬日裡火盆的火焰更加溫暖。
“胡謅是要捱打,但你不是胡謅,你是深入思考過的,不該打。
“蒼龍不與魚蝦遨遊,猛虎不與牛羊同行。韓非,李斯二人皆乃大才,表雖溫雅,內卻孤傲,偏偏卻和你這天天妄想成神飛仙的憊懶子相交甚篤。我還奇怪你是如何讓他們另眼相待,原來,你也是大才。
“不盲從,知質疑,會思考,這很好。秦王未予你高官厚祿,你卻自願為其說話,從個人魅力這一點來看,秦王比君上還要高。
“你說卿小看秦王,此是事實,但你有沒有小看君上呢?你常常與君上在樓臺相遇,與君上共行荒唐之舉,你以為君上只會荒唐乎?”
張蒼欲言又止,訕笑一下。
雖然去樓臺不被秦律禁止,也不違背道德,但在恩師面前,他還是很不自在,有種沒穿衣服的恥辱感。
“樓臺的君上只是君上的一面,不是君上的全部。你所陳述的事實是正確的,但是引申出的結論卻不是。你對君上有偏見,在偏見存續之時,只要涉及君上,再正確的話你也聽不進去。”
荀子熄滅火盆中的火焰,從木柴縫隙能看到底部是漆黑的木炭。木柴燃燒時間很短,冬屋中的溫暖主要是依靠底部的木炭。
荀子向火盆內丟木柴是為了讓火盆中的明火更旺一些,老年人都喜歡烤火。
扭頭看著窗外飄飛的毛毛細雪,荀子道:
“這個冬天你若是沒了木炭,冷不冷?”
張蒼點點頭。
“自然是冷的。”
荀子指著窗外。
“那他們呢?這些無官無爵的平常百姓,買不到木炭,要如何渡過這個寒冬呢?光是燒木柴,沒有持久火焰取暖,這個寒冬要殺死許多人。這樣的生活,你說他們願意過嘛?”
秦朝的取暖條件並不是特別優越,除了在屋內把窗戶、門口貼上棉條、掛上厚厚的毛毯之外,燒炭火也是秦人取暖方式中不可缺少的環節。
但是在秦朝,獲得炭火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炭火在秦朝也算是一件珍貴的商品,只有王室貴族才能用得起。
普通群眾不像貴族一樣,有錢就能買到炭,他們只能在衣物和取火上想盡辦法。
在衣服的選材上,這些普通群眾通常會選擇動物的皮毛,有些百姓在冬天到來之前會進山打獵,打下來的獵物的皮毛會被當作縫製衣服的材料。
除了動物的皮毛之外,他們也會找一些厚實的樹葉和柴草均勻放置在衣服裡面。雖然衣服的厚度有所增加,但並不能達到保暖的效果,不少百姓還是靠意志度過冬天。
也就是說,普通百姓在寒冬時除了靠揀乾枯的樹枝和砍柴獲得取火的材料,大多數人過冬只能熬,賭命。
張蒼明悟老師想說什麼,這是針對他剛才說“百姓厭戰已久,能安穩生活已經滿足”這句話。
所以他沒有回答老師問題,而是直接跳過表象直達內裡。
“我知道老師想說什麼。木炭是燃燒大量木柴而得,製造不易,長安君變法成功,也不能要天下百姓家家冬日都能用上木炭。”
荀子笑笑,拍拍身上灰塵起身,推開房門,冷氣撲面而來,吹的張蒼打了一個哆嗦,肥肉一陣嘟嚕。
“隨卿來。”
荀子穿好禦寒皮衣,踏出房門。
“來就來。”
張蒼嘟囔著,不情不願起身。
若不是荀子召,他才不想脫離室內的溫暖,投身戶外的寒冷。
他套上羊皮襖,肥碩身軀隨時都要把羊皮撐裂開似的,跟著老師出門,隨手關上房門。
…………
牆壁粗糙不堪,木茬隨處可見。
鼓鼓囊囊的被褥,沾染著不知道是什麼的黑色汙漬,顯得髒兮兮。
一個孩童湊在泥陶罐邊靜靜待著。
秦朝沒有鍋,達官貴人用鼎煮制食物,買不起鼎的尋常百姓就用泥陶罐。
泥陶罐中沒有什麼物事,還沒到飯點。孩童之所以蹲在這裡,不是為了吃,而是因為一個時辰前,這裡開了火燒飯。
泥陶罐下面,殘留著的那些黑乎乎灰燼早就冷透了。但孩童固執地認為,這些冷透的灰燼依然會給他帶來溫暖。
這是張蒼隨著老師荀子看到的畫面。
穿著羊皮襖依舊是有些寒冷的張蒼,看著地上抱腿蹲坐的孩童,側頭,乾巴巴得和領他們進來的主人道:
“怎麼不蓋被子?”
簡易搭建石床上的被子雖然髒,但好歹還能起到禦寒作用。
“宆!還在偷懶!快去劈柴!”
在外面目麻木,沒有笑臉的主人忽然怒吼。
“唯。”
孩童一骨碌坐起身,使勁跺跺腳搓搓手,穿著身上那件遠沒有張蒼皮棉襖禦寒能力強的厚衣跑了出去。
“大人方才在問甚?我沒聽清。”
標準秦人面孔的主人謙卑道。
張蒼張張嘴,說不出來話,他不想問了。
來秦國十幾年的他雖然沒有當上大官,沒有邁入最頂尖貴族的行列,但是也沒有為生活發過愁。
冬日木炭管夠,飯食想有肉就有肉,那一身肥肉就是富貴的象徵。
他知道底層百姓生活什麼樣,但他從來沒有親眼去看過。自詡神仙家的張蒼,想的是成神飛仙,想的是長壽延年。
主人見眼前老者和胖子不言語,內心有些許焦慮,他的活還沒幹完呢。
準確的說,他的活就沒有幹完的時候。
“兩位大人要是不說話,我就去做事了。”
他的語氣有些急。
這兩個人被城防軍帶著,找到他說要來看看他的房子,很是突然。
他就不知道他的破房子有甚好看,咸陽不大多都是這樣的房子嘛。
耽誤他做事,又不給他錢,這不是要他一家老小的命嘛!
荀子走到床前,將被子拉下來一些,露出一張蒼老面容。
張蒼一下便明白為何孩童不披著被了,因為被中還有一個人,一個要透過這床被子續命的老人。
“大人要做甚?我沒有觸犯秦律!”
主人急匆匆上前,搶過荀子手中被子,重新蓋緊老人。
臉上是不敢言說的憤怒,以及心疼。
被子一掀開,熱氣就散了一些,被內溫度就降下來了。溫度一降下來,他阿父就會死。
“老師是在給老人透氣,長時間蓋著被,不透氣會悶死。”
張蒼為老師辯解。
主人異樣地看了張蒼一眼,沒有說話,為阿父掖緊了被子。
“人有趨吉避凶之能,真到了死胖子你說的不能呼吸之時,其自然就會掀開被子呼吸。只要不是行動不能自主,活人是不會被被子悶死的。讀書,不能讀死啊。”
門開,風雪灌入,本就不暖和的屋室更加寒冷,主人臉色更加不善。
穿著厚厚一身雪白狐裘,踩著一雙黑色犀牛皮靴子的嬴成蟜站在門口,笑得燦爛。
白雪落在白狐衣,幾乎看不見。狂風被白狐皮攔截在外,侵不進去。
嬴成蟜長髮被雪花打溼,略顯溼漉的頭髮少許肆意落在寬闊肩膀上,俊美異常的臉上掛著調笑,將威嚴衝散的一乾二淨。
白衣如雪,翩翩如玉,有如謫仙。
本想說些惡語的主人忍住了。
秦朝雖然是以黑為尊,但這一身雪白狐裘一看便知道造價不菲,穿這樣衣服的人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呦,老丈也在,我方才在外就聽到像是死胖子聲音,沒想到還真是你倆。”
嬴成蟜望到荀子,笑著說了一句。
轉首望向衣衫最為單薄,面色是掩藏不住的不善的主人,他的面色就也有些不善了。
“你愣著幹嘛?過來搭把手,乃公又不是欠你的!官府就免費送這一次,下個月拿著照身貼自己去取,帶上錢啊!”
[你倒是把門關上,冷啊!]
主人咬咬牙,捏捏拳頭,放鬆呼吸,走上去接過嬴成蟜手裡的絲袋子,順手關上房門。
開啟一看,裡面都是黑黢黢,帶有孔洞,好像石頭的塊。
“這是給我的?”
主人遲疑道。
從嬴成蟜方才的話,他能聽出嬴成蟜是官府中人,還能聽出這是帶給他的物事。
但官府從來沒有主動送過什麼,主人怕會錯了意,有些不敢相信。
“當然是給你的。
“這叫蜂窩煤,陛下怕你們凍死,特意給你們弄出來的。拿一個火盆過來,我教你這物事怎麼用。挺簡單的,和木炭差不多。
“你別愣著啊,快點,我還走下一家呢!”
凍死,火盆,木炭。
這兩個字讓主人眼睛霍然大亮,就像是盲人驟見光明。
“哦哦哦!唯!”
主人急忙應下,眼中露出焦急。
他的家中沒有備火盆,他用不上那物事。
生怕這個穿著白狐大衣,脾氣不好的大人走了以後不知道如何利用絲袋子中,和木炭差不多的物事。
他急中生智,把煮飯的泥陶罐取了下來。
“大人,這個可以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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