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韻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三十八章 論案,論畫,大明英華,空谷流韻,書無憂),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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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尊素不由有些懊惱,盯著茶盞道:“真該早些著人去蘇州。但前一陣還是吳知府在任上,董家險些被砸時,他端出那般蹊蹺的態度,且當日韓小姐為董家仗義執言過,我還怎敢信吳知府會恪盡職守地為韓家查桉子。如此猶猶豫豫,待莊知府到任,時辰便耽誤了。”

鄭海珠忙寬慰道:“黃老爺這番想法,原是不錯的,萬莫自責。我家老爺這些日子,也是尋人未果。”

鄭海珠說的那人,是個綢商。

當初,韓仲文在松江儒商的雅集上,遇到一個淮揚綢商。

那綢商言談斯文客氣,說是想轉行,向韓老爺打聽棉布和絹紗行情,韓老爺指點了不少,那人就贈以一方繡帕,言明乃蘇州刺繡前輩處得來。

韓仲文拿回來給侄女希孟,希孟一眼看到那轉針繡法,便出不來了,非要去延請前輩到松江授藝。

韓仲文對侄女原是百依百順,即刻命管家老彭去蘇州,卻是鎩羽而歸。這才有希孟帶著鄭海珠姑侄偷跑去蘇州親自拜師的後話。

“黃老爺,若往湊巧處去思量,綢商是個知禮的,刺繡前輩是有自家隱情不可為外人道的;但若往險惡處去思量,那綢商以繡帕為第一個誘餌,那刺繡前輩以授藝為第二個誘餌,引得我們頭一回沒有家丁護佑地離開松江府,又偏不敢坐大航船,終成水匪的獵物。但我家老爺素來與人為善,賙濟同行是常有之事,棉布買賣也不是松江一帶做得最大的,能有什麼仇家非要大費周章行此齷齪之事呢?”

黃尊素抬眼看著鄭海珠:“若是真與韓老爺有仇,綁的就該是韓老爺自己,或者,韓家的公子。大小姐再是得叔叔和嬸孃的疼愛,終究是要出閣的。鄭姑娘或者想想,會不會有人,不願你家小姐與顧二公子結成連理?”

鄭海珠心中,實則早就往黃尊素所說的路子去想。

韓府裡頭,三房那個韓希盈,雖然對姐姐的未婚夫顯見得有些覬覦,但她畢竟還是個剛及笄的小丫頭,能有幾分膽氣、幾分財力?如何有本事調遣包括邱萬梁在內的大人們,織出這麼個局?

韓希盈的親孃楊氏,更不可能作祟。

緣由也簡單,顧名世不但與董其昌交好,也與徐光啟過從甚密,徐光啟的兒媳還是顧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也姓顧。

而徐光啟十餘年前就入了天主教。在楊氏看來,自己的丈夫韓仲玉,放著好好的家業不享、正經的科舉不考,偏去江南以外的窮鄉僻壤傳教,正是受了那些毛猴子似的洋人蠱惑。

故而,西來妖孽都是敵人。

敵人的朋友也是敵人,楊氏看那顧家百般不順眼,韓系盈都不敢在親孃跟前提一句“顧家哥哥”。

那會是誰呢?難道是顧家那邊的?

深宅大院,關係複雜,人心叵測……

鄭海珠衝黃尊素點點頭:“黃老爺提醒得對,待回府後,我定與小姐,細細梳理些個。”

“好,但凡再遇到蹊蹺的人或事,隨時都可來與我講。”

黃尊素言罷,站起身,似乎稍稍猶豫了一下,仍是往後院走。

黃妻姚氏還披著那塊綠絲絨石榴花的雲肩,正抱著幾個月大的幼子黃宗炎,看海棠花叢間翩飛的蝴蝶。

嬰兒粉拳搖擺,一旁的乳母含笑逗趣,倒是姚氏這做親孃的,似有些心不在焉。

唯看到丈夫沒多久又折返回來,身後跟著的鄭海珠也隔開一段距離、誠然與小廝丫鬟的姿態無異,姚氏眼裡薄薄的雲翳才略略散去。

黃宗素盯著姚氏的肩頭,和顏悅色道:“這是韓大小姐的針黹吧?真是精妙秀雅,有李從訓的畫風。”

李從訓也是南宋著名的畫師,善作花鳥。

鄭海珠忙上前說道:“老爺和奶奶都好眼力,我家小姐在執針前,已習畫數年,確實最愛兩宋的丹青。方才,奶奶也一眼看出,這絹扇上的魚,是彷的劉深呢。”

“哦?”黃尊素分出一脈目光,給了擺在石桌上的團扇,略略參研後,對姚氏笑道,“是你所喜的意蘊。”

鄭海珠自從遇到黃尊素後,對他的印象,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模樣,數月來,她幾乎是頭一回見到黃尊素笑得這般溫柔煦暖。

好一碗現做現吃的熱乎狗糧……

瞧著眼前這雙琴瑟在御的佳侶,鄭海珠也心情輕快起來,伸手從禮盒中捧出四扇只半尺高的桌上屏風,並排展開,又將一個精巧的紫檀架子擺在桌屏前。

原來是個婦人插簪子的首飾架。

但這套物件的驚豔之處,當然不是造價不凡的木器,而是桌屏上的刺繡。

四幀月牙色的魏塘紗絹上,繡的都是女子。

有的在蹴鞠,有的在舞劍,有的在打馬球,有的在比箭術。

絹面上十餘位麗人,髮式、容貌、裙衫、身姿,皆是各各不同,精彩生動,彷佛令觀者能夠真實地聽見那些清脆而爽朗的號令聲、喝彩聲、談笑聲。

姚氏瞪著一對杏眼,盯住畫面上的女子,毫不掩飾自己的詫異。

她在嫁給黃尊素之前,閨閣生活的主要內容,不過就是讀書寫字、練習女紅、烹飪羹湯,偶爾能與家中年長的女卷一道,去城中的衣坊布莊裡挑選新出的料子,逢年過節去山寺進香或水邊踏青。

姚氏想象不出,年輕的女子,竟然還能與男子一樣,舞槍弄棒、騎馬射箭?

有也是有的,譬如話本中寫、戲臺上演的花木蘭和穆桂英。

但那些形象,於今世的女子想來,不過就是看個熱鬧有趣,她們何曾會將先代鳳毛菱角的女英雄們,與自己早早就被規訓好的婦道一生相提並論?

姚氏尚在發呆,黃尊素已指著絹面上舞劍的女子,頗顯興致地評論道:“這是杜工部所寫的公孫大娘吧,韓小姐以宋人畫風繡唐時的俠女,清逸中不缺灑脫淋漓,精彩,精彩!鄭姑娘,這繡件中,可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鄭海珠滿面謙色,卻十分認真地回答:“我對漳絨與蠶絲染料,略知一二,對施針實在還是門外漢,只能給小姐闢絲,打打下手。這組桌屏,小姐原想著用梅蘭竹菊,但又覺著普通了些。”

姚氏趕緊接上:“倒也不能說普通。老爺最愛蘭骨竹氣。在丹青之事上,宮室、器皿、仕女、禽鳥,都有常形。而竹木、山石、煙水、雲翳,雖無常形,卻有常理,總是更高潔幾分。”

黃尊素擺擺手,打斷妻子:“以物喻志本不錯,我偏愛竹木蘭石,也沒錯。但米芾的論調,卻是我所不喜。他說丹青之中,佛像、故事圖,旨在勸戒,最是上品。其次是山水煙雲,有無窮之趣。再次為竹木石溪,再次為花草。最末流則是仕女翎毛,嬉遊耳,不入清玩。此話未免狹隘。我看韓小姐繡的這四幅屏風,畫上諸位女子,就瀟灑自然,是一股清氣,更是好一番英氣,哪裡就落了下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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