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韻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四十二章 相識雖新有故情,大明英華,空谷流韻,書無憂),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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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移開目光,看向旁人,瞧見顧家小兒媳李氏,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這邊。

得,這位戲精奶奶又要開始表演了。鄭海珠想。

果然,李氏眉毛一抬,嘴角一撇,笑吟吟道:“哎呀,孔老夫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吃食有旁人收拾得精細些,直接往嘴裡送,自是舒坦。但有三件東西,卻是自己邊吃邊剝,最得趣。一個是瓜子,一個是菱角,再一個……”

“再一個就是螃蟹,”大奶奶沉氏在菊花碗裡搓洗著手指,雲澹風輕地笑道,“老三媳婦每回吃螃蟹的時候,就要拿這個埋汰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這手指,是孃胎裡帶來的不便利,心平氣和地認命就成,難道我吃著喝著我姆媽的,還要尋她的錯處?”

“嗯,老三媳婦說的,確實不對,甘薯也是一邊剝皮一邊啃著,才有意思。”顧壽潛的娘,二奶奶陸氏,嗓音柔婉地開口,繼而轉頭對下人道,“這螃蟹是鮮美,但吃兩個就覺得胃裡涼颼颼的,你們去看看,徐少奶奶帶來的甘薯蒸好了沒?”

二奶奶陸氏是個溫善性子,卻不愚魯,平時習慣了用岔開話題來緩和氣氛。

一邊侍奉著的婆子忙接腔道:“甘薯已蒸得芯子粉透透的,就等著老太太和奶奶們吩咐上桌呢。”

“端上來吧。”繆老太太笑眯眯道。

不多時,下人抬來個青花蓮瓣的大盆子,裡頭擠著一個個絳色蘿蔔似的甘薯,裂開的外皮中,露出旭日般金色的瓤,氤氳的熱氣鳥鳥騰騰,將陣陣甜香送進諸人的鼻子裡。

沉氏伸手拿了個兩頭翹的,奉到繆氏跟前:“姆媽,這個好白相,像個元寶呢。趁熱吃。”

待繆氏接過後,她自己也揀了個長熘熘的,揉著皮子剝開,吃得津津有味。

繆氏慈藹地招呼各家奶奶小姐都上手拿甘薯,一面對徐光啟的兒媳道:“老婆子我從前在宮裡當差的時候,萬歲爺和娘娘,頂愛吃外頭小鋪子裡蒸的豌豆黃。這個甘薯,香香糯糯,還比豆子栗子甜上幾分,若再琢磨琢磨,也能做成細緻些的點心。所以,這舶來的東西,未必就要遭笑話。”

顧家那小兒媳李氏,其實也不是真傻,她曉得方才微妙的幾個回合裡,自己憋不住要隨時釋放的刻薄,反倒坍了自己的臺,遂也想在董家、韓家的女卷以及黃夫人跟前,找補幾分顏面回來。

她於是湊著老太太的話頭道:“姆媽說得對,西洋鍾、琉璃燈,都好得很。徐家媳婦,你家信的洋教呀,若是改得讓我們好懂些,沒準信的人更多。”

她話音剛落,只聽席面上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方才鄭姑娘也是這樣與我說,譬如十字架周圍,可以繡玄鳥鸞鳳,又譬如,mater dei(指聖母)可以立在蓮花上,好像觀世音菩薩。鄭姑娘這些點子真妙,我細細想來,阿爺阿孃與我說的諸多教義,和我在女先生那邊學的儒家釋家經典,也可以相合。”

開腔的小女孩,正是徐光啟的孫女,徐惠珍。

自開席以來,小惠珍始終安靜斯文地吃東西,此刻突然侃侃而談起來,言語間還頗有士子生員的條理,全然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小閨女,眾人不禁都有些驚訝,一時氣氛陡然安靜。

還是她母親顧蘭介先醒悟過來,回身對著鄭海珠,和顏悅色中摻了幾分讚賞的意味,說道:“鄭姑娘,怪不得方才一路過來,阿珍粘著你,你兩個很投緣的樣子。”

韓希孟從來就有幾分金馬大刀的性子,聽別個誇自己屋裡的侍女,也不假謙虛,大大方方道:“徐少奶奶,白樂天說,相識雖新有故情,阿珠和珍妹妹能一見如故,也是因為她兩個腦瓜子都靈氣。”

鄭海珠忙俯身道:“奶奶和小姐謬讚,是惠珍小姐虔誠又聰慧,短短數語就讓我明白,mater dei與觀世音菩薩一樣,都是慈悲救難的女神仙,我才不揣冒昧,混說幾句。”

小惠珍實則早就對飯桌上幾個顧家嬸子無趣的對話厭煩了,恰逮了這個機會,站起來對著上座的繆氏,恭敬道:“阿太,惠珍已將飯菜都吃完了,沒有浪費。可否請阿太允許惠珍離席,向鄭姑娘再討教討教丹青功夫?我和姆媽,要給教會繡一些掛畫。”

繆老太太呵呵一樂:“去吧小丫頭。阿太也給你們支個招,你和鄭姑娘琢磨琢磨,怎生在那十字架周圍,再畫上五穀雜糧,對了,別忘了,還有你爺爺引種到松江來的甘薯。民以食為天,誰給老百姓吃飽肚子,老百姓就信誰。”

……

鶴鳴樓這樣只接待城中官紳及女卷的高階食府,最曉得客人們的習慣,因而在主樓東邊,還辟出一間雅閣。

小軒窗外蕉葉芙蓉、假山秀石,屋內則佈置成書房模樣,長几、筆墨、宣紙、顏料一應俱全,供客人們吟詩作對、舞文弄墨。

鄭海珠在桉几上鋪開紙。

興致勃勃的小惠珍,則將磨好的墨的硯臺移到她面前,然後跪到圓几上,盯著宣紙。

鄭海珠側頭看她,覺得小姑娘瞪著兩個圓眼睛,腮幫子鼓鼓的,又萌又機靈,不由想起前世在現代,自己養的兩隻貓咪。那些文思枯竭、交不了稿子、爆不了更的夜晚,兩隻貓就這般一左一右陪在自己身邊,瞅著鍵盤或者螢幕,加油鼓勁似的。

不過此刻,鄭海珠沒有上輩子卡文的痛苦感覺,而是下筆如有神。

寄託靈魂的這具原身,留著女紅與丹青的手指肌肉記憶,鄭海珠從漳州龍溪縣醒來的頭幾天,就發現自己能畫工筆線稿,和當地織漳絨的畫本師傅,不差太多。而自己擁有一個現代人關於中外美術史知識的積累,以及開闊發散的思維,則大大加持了這個原本簡單的金手指。

韓希孟鑽研日本浮世繪的那幾日,鄭海珠毫不猶豫地給女主人畫出一幅減配版的葛飾北齋《鳳凰》。

葛飾北齋是一百多年後的日本浮世繪畫家,此世的明代人也好、東瀛人也罷,自然都不曉得。韓希孟從未見過那樣與眾不同的鳳凰,又有形,又無形,看鳳不是鳳,飄渺渾沌中,驚喜中盤究起來,鄭海珠只說白日裡看久了幾幅倭畫,夜間夢到一些輪廓,添上對小姐擅長的亂針繡的理解,便成就鳳凰畫稿。

一旦觸類旁通,思維便開啟了局面,現下對於天主教畫作與繡品的構思,也是如此。

即使沒有繆老太太和顧蘭介的鼓勵,鄭海珠也堅信,將徐光啟信奉的洋教,在宣傳物料上進行本土化,是可行的。

因為真實的歷史中,後世不少出土畫卷、書籍顯示,明末清初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大量借鑑了本土宗教的傳說。

而這種受歡迎的物料,宣傳畫、繡品的盈利,將是她養義塾的基金來源之一。

所以,今日天賜的投徐家所好的機會,不能錯過。

鄭海珠先畫了福建人最熟悉的德化白瓷觀音輪廓,踩在蓮花上。

然後,回憶了一下參觀西方美術畫展時見過的各種聖母聖子像,她給觀音大士畫了一個鑲金邊的孔雀藍袍子,再塞進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頭髮微卷,絕不畫肚兜,和觀音一樣都描了兩個金圈,看著既像送子觀音,又像聖母瑪利亞抱著耶穌。

繼而,鄭海珠想到了從顏思齊那裡討來的早期浮世繪的富士山線條,畫在人像背後,又添了仙鶴、鳳凰、錦雞,反正什麼鳥吉祥,就給畫上。人像的前景,則是模彷的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海浪》,畫了一片浪花。

徐惠珍聚精會神地看到此處,好奇道:“阿珠姐姐,這個山和水,是哪裡呀?”

鄭海珠道:“你們教的典籍,是不是有一部叫《聖經》?聖經裡是不是有一個故事叫出埃及記?裡面提到紅海?佛教裡,是不是有個山叫須彌山?惠珍小姐你看哈,我們大明百姓,你不管是傳天主教還是傳佛教,講紅海、講須彌山,他們未必聽得明白。但你一說西王母的仙山,觀音的南海,大夥兒從小就熟悉,一定秒懂。”

“秒是什麼?”徐惠珍一臉問號,但很快恍然大悟,“你說的是不是一種很短的時間?祖父教過我,泰西先生(指利瑪竇)的國度裡,計時不用時辰、刻、息,他們用小時、分、秒。所以,秒懂,就是很容易懂的意思?”

鄭海珠咧嘴大讚一句正確,心道,果然最好的學區房,就是家長的書房。

小惠珍卻並沒有得意之色,而是盯著線稿佈局圖,很認真地琢磨各處區域,分別用什麼絲線和針法。

二人正拿著繡繃比劃到畫稿上時,只聽身後的窗戶吱呀一響。

鄭海珠和徐惠珍回頭看,只見一個青衣藍裙的年輕女子,手腳並用、著急慌忙地從窗臺爬進屋來。

“你……”

“鄭姑娘,是我!茹韭兒!”

不待鄭海珠眼裡惶惑見濃,那年輕女子已自報家門。

鄭海珠聞言再細瞧,認出來,是府城月河邊的煙花巷裡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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