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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時敏坐在一張木板上。

那是從朝廷的船上卸下來的。

顏思齊沒讓船沉了,只是擱淺在礁石邊,實在居功至偉。

八成木板都還是好的,各樣鉚釘能用,竹帆更是無損。

劉時敏親見蔡豐所為後,對附近海疆的明軍水師船,在心中已植下疑懼的種子,只怕笨港那邊亦不可靠,遂決定,乾脆把朝廷的漏水船拆了,打成新舟,派人直接回月港,找漳州知府來接人。

西拉雅部落世代漁獵,對打船很熟練,文阿嬤派出青壯幫忙,兩三天功夫,海邊那艘大船,就像被大卸八塊的螃蟹,各樣緊要部分,都攤在了沙灘上。

滿月的清輝之下,劉時敏盯著自己所坐的木板。

厚實,緻密,連個蟲疤也沒有,是塊漂亮料子。

但又如何呢?

那最重要的底艙,都不必敵船來撞,就漏水了。

好比眼下的朝廷,擺在面上的盡是光鮮事,裡子早已爛掉。

這江山,是該從老四的子孫手裡,還回來了。

劉時敏撇撇嘴角,抬起頭來,望見一雙男女踏著月光走來。

倒是般配的一對,只是郎有情妾無意,劉時敏心想。

待兩人到得跟前,劉時敏道:“阿珠,我有些話問你,祥麟,你也坐,一起聽。”

馬祥麟搬來一截完好的船舷,擼一遍表面,確認沒有毛刺和突出的榫頭,才放在沙灘上,與鄭海珠並排而坐。

劉時敏沉默須臾,才又開口道:“丫頭,咱家與你,也算是共過患難了,來,你交個底,可想嫁與顏思齊?”

鄭海珠張嘴,輕輕“啊”一聲,瞪圓了眼睛:“公公為何有此一問?我已自梳。”

“哎,”劉時敏擺擺手,“和尚廟尼姑庵裡,就都真的是佛門弟子了麼?咱家不是擠兌你,而是不在乎這些幌子。你當初要在族裡爭自家房產,要帶著侄兒闖蕩漂泊,自梳也可能是不得已吧?”

劉時敏說罷,不動聲色地將眼鋒壓了壓,果然看到,馬祥麟虛握著的右拳上,拇指在敲打食指關節。

那是這小子握槍對峙時,會有的小動作。

劉時敏又抬起眼皮,正對上鄭海珠投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坦然也便罷了,竟還帶著一絲彷彿靈光乍現的提議意味。

“公公,”鄭海珠篤誠道,“顏大哥不是我的心上人,而是親人。我已無父無母、無兄無嫂、族人反目,一人帶著小侄謀生。所幸還有個從小知根知底的老鄉,當年護我周全,如今亦不讓我吃虧,和嫡脈兄長一樣親。公公若欣賞我大哥一身英雄氣,要給他做月老,還是另尋佳人。但今日,我倒有另一樁與大哥相關的事,懇請公公思量。”

劉時敏盯著這女子毫無躲閃的眼神。

他喜歡這丫頭的一點就是,起碼每次面對他劉時敏時,都先亮出自己的底牌。

不像馬祥麟,會藏幾分心思。

不管這丫頭是真的憨厚直爽,還是比馬祥麟更懂人心,至少,沒有把他劉時敏當傻子。

劉時敏於是噙嘴一笑:“什麼事,說吧。”

“公公可否啟奏聖上,就像封祥麟的母親秦將軍一樣,封顏大哥為臺灣土司。”

一陣寂靜,瀰漫於三人之間,入耳唯有濤聲如訴。

幾線海浪湧來,又退下後,劉時敏忽然轉向馬祥麟道:“小子哎,你是不是,先將咱家的意思,與阿珠說了?”

馬祥麟還沉浸在鬆一口氣的釋然中,勐地被劉時敏一問,忙放平了嘴角:“祥麟只是去請阿珠過來而已。公公心慈,惟恐拆散鴛侶,祥麟怎會不知。”

劉時敏哈哈一笑,轉向鄭海珠道:“丫頭,咱家實話與你說,剛才是探探你的心思,你既只將顏壯士當兄長,且更有為他討個好前程的念頭,接下來就好辦了。咱家也正想請朝廷,招安他,鎮守此島。”

鄭海珠心中狂喜,但面上仍帶著幾分期待的小心,問道:“公公,馬將軍說什麼怕拆散鴛侶,公公是想……”

“不是我一個人想,那文氏老酋長,也有此想法,她要將外孫女,許給顏思齊。”

“是許配外孫女,還是讓我大哥入贅?”鄭海珠盯著問。

一道掙過錢、結伴逃過命,事到如今,鄭海珠彷彿真的已經融入了這段兄妹情,一口一個“我大哥”,說得很順。

她一個現代人,並沒有扯澹的夫權至上的思想。

她只是思忖,從經略寶島、爭取朝廷信任、獲得海防支援抵禦外敵來看,梟雄氣質的顏思齊,不能像當初文阿嬤那位平平無奇的遊客丈夫一樣,成為一個只是入贅母系原始部落的外來小女婿。

“當然不是入贅,”劉時敏也十分肯定道,“此一節,咱家開宗明義,就與文氏擺清楚了。目下,文氏的人與財,是阿鯤的嫁妝,但顏思齊自己的隊伍,以及將來朝廷給他的,都得姓‘顏’。還有,所生子女,不能全都姓文,若兒子不爭氣,女兒可以承襲侯位,但襲位的那個,得姓顏,還得由朝廷來封。”

鄭海珠道:“這些,文阿嬤都答應了?”

“答應了。說來,丫頭你還真是個做說客的好料子。你是不是與老太太說過海疆圖?老太太是個通透人,這幾日已想明白,若不歸附大明,此島早晚落入弗朗基、紅夷乃至北邊倭國的虎口。”

鄭海珠終於露出釋然的神情,由衷道:“公公更是明白人。我大哥本就是大明子民,勇義無雙,熟悉海情,與洋人,生意也做得,幹架也沒輸過,如今鎮守這大島的,除了他還能有誰?我大哥,定能像秦將軍一樣,保得大明邊疆安寧。”

劉時敏笑著看向馬祥麟:“聽聽這張做說客的嘴,多巧,將令堂,也誇進去了。”

鄭海珠卻沒有專注於這頂高帽子的款式,而是語帶深意道:“公公,以吾等此行實地航行來看,此島離月港雖近,離松江也不遠啊。”

劉時敏仍是笑眯眯的:“好了丫頭,咱家懂你意思。我想的也是,回到京師,將兩樁事一道說,聖上和司禮監,定會明白。”

馬祥麟在一旁,當然也聽懂了。

月港雖是如今第一號天子南庫,但福建的地盤,朝中各方勢力,已分得差不多。劉時敏是出爐才兩年的蘇州織造提督太監,蘇州離松江就一泡尿的路,松江新知府莊毓敏又聽話,劉時敏自然要將松江營建成第二個月港。

現下再將顏思齊運作在海島,與這般人物結成情誼和利益的紐帶,劉時敏就可以繞過月港,直接從松江出船到臺灣,幫天子做買賣。

顯然,阿珠方才也有這個意思,她一心要促成松江港的坐大。

只是,阿珠的目的是為了韓家富、松江富、國庫富,並且以為劉公公也作如此想法。

她哪裡能料到,劉時敏這般器重她的幾次建言,是為了給那個陰影中的集團,更方便地輸金送銀。

馬祥麟思及此,不由神傷。

若那真相大白的一天到來時,阿珠這樣對誠實有苛求的女子,會如何看待他這個一開始就清楚原委的人。

仍會當他是朋友嗎?

還有母親……

母親扶著父親的棺木,惇惇告戒他莫要因一個惡人的所為就記恨朝廷,言猶在耳。

但他馬祥麟做不到!

那以後很多個夜晚,他都在夢裡見到了父親,策馬追趕時,父親忽然就化作一縷青煙。

醒來後,他恨遙遠的京師,恨禁宮裡的那些人,直到同樣從禁宮走出來的劉時敏告訴他,應該恨的人,其實只有一個,姓朱。

又告訴他,應該合作的人,也姓朱。

當然不是那個在洛陽封地花天酒地的肥胖的福王朱常洵。

月光更亮堂了,鄭海珠的面龐上彷彿塗了一層羊脂,與她興奮講述的表情相得益彰。

她在告訴劉公公一種新的飲茶法,說是不要將茶葉蒸青或炒青,而是揉捻後捂上一陣,再烤火,成茶烹煮後加牛羊乳,像從前西域那邊喝的奶茶,紅夷人和弗朗基人口味重,定會喜歡。

真是個好像錦官城裡的芙蓉花一樣生機灼灼的姑娘。

馬祥麟想。

眼前實實在在的相處的歡愉,令他沉重的心事,消散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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