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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生告訴大家,自己在南京,因琴會友,結識一位東瀛來的禪師。
那禪師知她亦有幾分冶煉與火器製造的家學後,便談起日本發生在三十年前的著名的長篠城戰爭。
彼時,日本正處於戰國時期,群雄紛爭。武田家族的武田勝賴,為了建立自己的權威,包圍了德川家族的長篠城。德川的盟友,織田信長馳援,德川、織田聯軍,與武田在一處有地勢落差的曠野對陣。
武田軍試圖利用騎兵的優勢衝陣,卻被德川和織田聯軍從拒馬欄後伸出的三千支火繩槍擊潰。
這是日本歷史上首次出現的,火器剋制騎兵的戰役。
王月生講完長篠之戰,看著張燕客手裡的《神器譜》道:“孔聖人說,要因材施教。我思量著,人對火器的取捨,也應隨著地勢和敵軍的特點,而變化。訊雷銃雖能五銃輪發,斧頭與鐵搶還能近戰,但適合的是當年倭寇那樣的大批步卒,以及江南的丘陵和沿海的灘塗。如今倭寇早已不成氣候,方才盧公子又說你們打製火器,是要請徐翰林來看,想必不是為了告訴徐翰林,大明要回到過去打倭寇吧?”
鄭海珠衝王月生莞爾一笑,表示讚許。
她對日本戰爭史的認知幾乎空白,但聽完王月生所講的長篠城之戰的始末,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迅雷銃,不僅笨重,攜帶不便,而且將五支槍管集中在一名步兵手裡,機動力大大減弱,單根槍管的火力也被削弱了。若是碰到騎兵,多出來的兩把斧頭和中軸鐵搶,只怕還沒拆出來,騎兵已衝到眼前。
而大明帝國的外來軍事威脅,已經擺到檯面上來的,無論是建奴還是流寇,恰是在北方平原或山地活動的騎兵力量。
鄭海珠不禁對王月生刮目相看。
這位青樓女子,不僅僅是個憫恤底層勞苦者的善人,更是個有見識、神思敏銳的聰明人。
其實也不奇怪。
晚明的秦淮青樓,與江南貢院毗鄰,迎來送往的,常常是這個帝國最有權勢、財富、知識與見解的男性群體。而目下的南京,禪宗、天主教又很興盛。
只有王月生這樣不被束縛在深閨、恪執所謂婦禮的青樓女子,才能透過大量地接觸讀書、當官、做高僧的男性,而形成自己豐富龐雜的知識世界,繼而對外輸出經過自己鍛造過的見解與資訊。
身體被物化,是她們不得不付出的學費。
倘使換一番日月,換一個天地,她們能夠不必犧牲自己的尊嚴就獲得知識的薰陶,聰穎如她們,怎會在頭腦上比不過另一個性別群體呢?
鄭海珠在心底悵惘而低幽地嘆一聲,面上已帶了首肯之色道:“王姑娘好眼力,我們當然不是為了造著好玩兒,而是想盡大明子民的綿薄之力,向徐翰林呈上,能制住北地騎兵那千軍萬馬陣仗的火器。”
王月生將自己始終抱著的琴,輕輕平放在石桌上,指著琴板上狀如龜殼的花紋道:“既如此,就不能像斫制我這張百衲琴一樣,大費周章,只為風月雅音,而不管績效。所以我說,應改做單個槍膛的合機銃,分到火銃的兵士就能更多,而點藥的方法也更為便捷。”
盧象升的目光落在王月生的百衲琴上。
他文武皆通,對於文人最愛的樂器——琴,自也不會陌生。
百衲琴,是比普通的琴更耗時費力的制式。
華夏制琴歷史悠久,歷代文人與匠人積累的經驗是,一張好琴,本初面板的厚度須在三寸以上。如此厚的木材,須同時滿足大塊、緻密、年久、無蟲疤的條件,很難。
所以,巧匠便以破繭而出的思路,從多塊木料中擷取最好的小料,切成六邊龜背形,在“蔭房”中以大漆粘合,再打磨成平滑的琴板。
如此製成的琴,琴板表面像僧侶的百衲袈裟,故得名“百衲琴”。
盧象升看著那幾根修長細嫩如蔥管的玉指,滑過百衲琴的琴板紋路,剎那迷離恍忽。
但他很快從失神中掙出來,誠懇道:“是盧某耽於紙上談兵了,的確,做火器不是做燈綵,包羅永珍未必趁手。不過,王姑娘以百衲琴作比,倒令小可茅塞頓開。百衲琴的餘音綿長,合機銃的膛管也應加長,彈藥配伍也應改進,射程與藥力都能增強。百衲琴奏出高音時,面板更易帶動低音處的琴腔振動,趙公在書上所畫的機括也是這個道理,中樞一動,陰機和陽機同時會動,陰機開啟火門,陽機推動蛇杆,也是一起帶動,畢其功於一役。”
鄭海珠心道,媽耶,不愧是學霸,觸類旁通的本事了得,能從樂器想通武器。
她抓過張燕客手裡的《神器譜》,翻到“合機銃”那一頁細瞧,立時笑道:“這題我會,趙公讓這合機銃的火門在不發射時被陰機擋著,是不是怕引藥像花粉似的,被吹跑?”
盧象升和王月生同時湊過去,點頭道:“應是如此。”
鄭海珠揮了揮還留著燒傷痕跡的手:“就這麼辦,改做合機銃,屆時給徐翰林看。盧公子,葛家大小師傅都不識字,你得做好書記。做完一把合機銃,鍛造所費的人工幾何,踩車床鑽膛管所費的人工幾何,膛管所用的熟鐵幾何、鋼幾何,其他機關所用的生鐵幾何,引藥和彈藥所用的金石配伍幾何,都列明。”
張燕客見他們說得熱鬧,只不作聲地聽著、看著。
直到葛家師傅們帶著綠豆湯回到復園,張燕客才起身告辭道:“在下今日要坐夜航船趕回山陰,先回客棧收拾行李,鄭姑娘,王姑娘在此授藝的起居,就拜託你了。”
鄭海珠去看王月生,她雖也很快地站起來福了福,卻是垂眸不語。
鄭海珠遂道:“張公子,我送送你。”
又轉向王月生:“對了,王姑娘不曾帶侍女,我那位叫董二丫的隨從,力氣大,在門口候著呢,王姑娘只管招呼她幫你採買日用。”
王月生心裡明鏡一樣,抱起琴,道聲“多謝”,便先走一步。
鄭海珠看了一眼桌上的綠豆湯,對盧象升笑道:“你都喝了吧。”
……
出了學校,張燕客沉默須臾,到底憋不住火氣,停下來看著鄭海珠:“鄭姑娘,我的姑奶奶,你這學堂來了個盧公子,你事先怎滴不和我講。”
鄭海珠盯著他,片刻後“哧”地笑了。
“燕客公子,你莫忘了,當初是你哥自己給我出的主意,讓我多找些青年才俊,來藏書樓看書,將來他們就是我的人脈。怎麼?現在才來了一條人脈,你就唧唧歪歪看不順眼了?就算你是金主,也不能這樣朝三暮四讓人無所適從哪。”
張燕客吃了一噎,瞪了回去:“你就是一張嘴厲害,我什麼時候都說不過你。”
想一想又補了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話:“但凡那盧公子生得獐頭鼠目一些,我也不會替我哥擔心。”
鄭海珠迎著他的目光,不惱,更不討饒,只沉聲道:“我對你說話直來直去,恰因為知曉,你燕客公子不是真的顢頇愚痴。我且問你,她王月生一個大活人,又不是我拴在學堂的貓兒狗兒,她難道這輩子,除了你哥,就不會再見到其他男子了嗎?這和盧公子在不在我學堂裡看書、研發火器,其實沒有關係。”
張燕客板著臉,心裡也認為鄭海珠說的是實情,只嘴上仍犟著一口虛幻的怒氣:“你說什麼都對。”
鄭海珠嘆口氣:“你們兄弟倆,助我開起這麼大一間學堂,我著實感激。王姑娘真人我看到了,是個好女子。各人處境不同,你哥不接她回紹興,我也不想再說啥了。只一點,她已經是自由身了,我鄭海珠更不是秦淮河的媽媽,我沒空,也不願意幫你們看著人。”
張燕客的嘴,張開又閉上,氣息急促起來,又平復下去。
終於,他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洩氣道:“行吧,我哥和她的鴛侶夢,是不是能做一輩子,就看他二人的緣分吧。老子也不管了。”
鄭海珠走到幾步外的一個涼飲鋪子,買了兩竹筒酸梅湯,插了麥稈,招呼張燕客坐下。
“你喝一口,順順氣。三公子,你看我的合機銃,如何?”
張燕客咬著麥稈,眼光又恢復了狐狸般黠媚的本色:“我明白了,你缺錢了。”
鄭海珠笑:“我掙得多,花得更多,一直缺錢。”
張燕客抬抬眉毛:“你不是想讓徐翰林上奏朝廷弄錢造火器嗎?”
鄭海珠道:“對呀,錢是朝廷出,造是我們造,誰家給朝廷白造火器的?是,我知道,以前的做法都是,各地往朝廷納貢各種原料,京城裡的兵仗局統一做,兵仗局、軍器局儲存,內務局核驗,總之就是工部、兵部的老爺們、還有各位太監們把持著這個權力。但我已經和劉公公打聽過了,因為京中工匠減員厲害,做出來的火器實在太差,御史不斷彈劾,就在去歲,朝廷允許四川、湖廣造火器,派工部的觀政和掛在神機營的內官監督。這不是和江南三織造的情形,差不多嘛。韓府能做朝廷的棉布買賣,你們張府為何不能做朝廷的火器買賣呢?”
張燕客吞了口酸梅湯,不表態。
鄭海珠和聲問他:“你上次把玩、又自己燒壞了的那個宣德爐,多少錢買的?”
張燕客翻翻白眼:“二百兩吧。”
“二百兩!我的祖宗,二百兩能做三四十把合機銃了。你們大好男兒,玩什麼花瓷香爐啊,火器它不香嗎?”
鄭海珠難得用了誇張的語氣,又補了一句:“你們紹興從前可是越國,鑄銅冶鐵多牛的地方呀。”
張燕客頗有些得趣。
鄭姑娘三句話就擺出問金主要錢的姿態,正是讓他甘之如飴的。
他內心深處,對鄭海珠的感覺很複雜。
她令他覺得新奇,令他覺得放心,又令他有些嫉妒。
這種感覺,早已跳出了張燕客素來對於女子只有“親人、情人、路人”三種認知的窠臼。
正因如此,他才最喜歡看她有求於自己的樣子,可比她教訓自己可愛多了。
張燕客嘿嘿一笑:“想拉我入夥?是不是有些後悔剛才沒對小爺我客氣些?”
鄭海珠吸了一口酸梅湯:“三公子,我不是瓷器販子在賣宣德爐,你猶豫,也不是因為我沒有跟個巴兒狗似地朝你搖尾巴,對吧?”
張燕客笑得更開,但目光卻移開去,投向月河上往來的船隻。
看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開口道:“此事不是開個義塾、做做善人那般簡單,我爹爹在京師也是結交王侯的古董大家,我大伯父又在魯王府做幕僚,你不笨,懂我在顧慮什麼。”
鄭海珠撇嘴:“你還是要朝廷先點頭。”
張燕客盯著她:“你的胃口我還不曉得麼?你後頭是不是還想造炮?造合機銃,還能說是給家丁護院用的,造炮,朝廷不點頭,你敢造麼?我敢造麼?”
鄭海珠不作聲。
心裡反倒欣然。
自己沒有看錯張燕客。
他小事放浪不羈,大事上,腦子很清楚。
保持和聰明人打交道,自己也會受益匪淺。
鄭海珠於是誠懇道:“你說得對。不過,我找你一起幹,不找韓家、顧家,真不是因為不在意你們張家的安危。同樣是有錢人家的子侄,心性不同,能做的好買賣,也不同。”
張燕客微一動容。
他當然明白,這其實是一句褒揚他張三公子的話。
但他沒被這女子迷了心竅,還是擔心這種燙手山芋若是接了,對張家是禍不是福。
他垂眸須臾,掏出一張銀票,遞給鄭海珠:“多的錢我不敢出。這五十兩,本來要在南京買個名家的章子,我火眼金睛,看出是個西貝貨,這銀子就沒花在南京。先給你打幾把合機銃玩玩。”
好吧,蒼蠅腿也是肉,鄭海珠毫不猶豫地接過,讚道:“多謝燕客公子的愛國捐贈了。”
張燕客不去在意這女子總是蹦出的新詞,只又叮囑一句:“鍛打槍管的熟鐵和鋼,最好你親自去買,我看那個盧公子,不像很聰明的樣子,莫教人騙了。”
鄭海珠笑:“原來你也懂打鐵。”
張燕客“哧”一聲:“我什麼不懂?”
他站起來,撣一撣袍子,對鄭海珠溫言道:“你別送了,留步吧,下次對我好一點。每回來都和你吵一場,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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