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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將李之藻與李夫人接到松江後,把手頭最後的一千兩銀票交給王月生。

王月生從前在南京的掌班媽媽,年輕時其實是揚州瘦馬。

揚州養瘦馬,出路多是給有地位的人家做妾,故而不但培養琴棋書畫,還培養如何管理家庭財務。會用算盤、會記三腳帳的瘦馬,賣價更高。

奈何王月生的媽媽,姿容過於出眾,來買瘦馬的豪門管家不敢要,怕領回去,老爺是喜歡了,但自己的皮都要被奶奶扒掉。

又又會算帳的女子,只好去秦淮河闖蕩,從紅倌人晉級成掌班媽媽,吃過幾個賬房的虧後,乾脆自己親自管起銀錢進出。

而一群“月”字號的姑娘裡,只有王月生在沒有局票的空閒時間裡,會去看著媽媽學記賬,久而久之,算盤熟練,賬簿填下來也軋得平。

鄭海珠想來,這樣一個靈透人兒,又已然將大幾萬銀子的“松石間意”琴作為實物出資,火器坊的財務老總舍她其誰。

王月生欣然領命,還主動請纓,言道鄭氏保險商社的賬房,她也可以出力。

鄭海珠卻婉拒了,後者的財務總的位子,她已留給了石月蘭。

唐阿元和石月蘭夫婦,原本是顏思齊在岱山鹽場的管事。

如今顏思齊得朝廷招安,手下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往大陸安排,唐家夫婦的兒子又不再是懵懂小童,夫妻倆便有意回到江南文薈之地,讓兒子讀書考秀才。

鄭海珠求之不得。

鄭守寬畢竟還不到十五歲,太嫩,吳邦德又是暗影裡的人、不可能出面坐鎮,航運險在鎮江那頭的分社,的確需要老練些的掌櫃。

於是決定,松江的航運險總社,出面的“少東家”是鄭芝龍,掌櫃是南匯的唐伯。鎮江的分社,出面的“少東家”是鄭守寬,掌櫃是唐阿元。兩邊的賬,都由石月蘭做。

唐伯作為唐阿元和石月蘭的長輩,起先還出面推辭,說收保費和賬房都是一家人來做,怕屆時說不清楚。

結果鄭海珠笑眯眯道:“顏大哥請你們一家人管著鹽場和要客的接洽,都多少年了。”

這話透著信任和情份,唐家人聽得舒坦,唐伯便催著唐阿元夫婦跟上鄭海珠去鎮江干活。

……

商社的客堂間裡,鄭海珠將唐、石二人引見給吳邦德。

既然要一道掙錢和做事,就不再隱瞞彼此的底細。

兩邊交待了出身,吳邦德全然不像戚金那樣仇視海客,對唐家夫婦篤誠道:“吳某雖頂著個從國子監買來的帕子,實則不過是個粗人,蒙鄭姑娘看得起,幫商社趕趕蒼蠅蚊子。”

正說著,外頭傳來鄭守寬的招呼聲:“周大哥來了?”

鄭海珠忙對眼前眾人作個“噤聲”的手勢。

但聽一個江北口音的男子道:“你們的夥計跟著船老大去看過了麼?”

鄭守寬道:“看過了,兩邊的船撞得挺厲害,船老大的證詞也問好了。”

男子甕聲甕氣道:“是吧?撐船的,誰願意攤上此事,修船又是好一筆銀子。不過,我們東家這批貨,也沒全都翻在運河裡。”

鄭守寬無奈地搖搖頭:“那也翻下去十幾個麻袋了,快百兩銀子呢。周大哥,你們東家偏偏是做藥材生意的,若是上次的貨主那樣,是做棉布的多好,還能撈上來算殘值。”

姓周的男子陪著幾絲討好的笑容道:“小鄭老闆,你得這麼想,雖是藥材,好在只有些祁白止、祁艾的北地藥材,若是南洋番地來的貴貨,莫說十幾個麻袋,只小小一袋,可就百兩銀子了。”

鄭守寬見男子一面說,一面直拿眼睛睃向店裡兩個夥計守著的小木匣,遂拿出一份蓋有商社印章的文書,推到男子面前:“你摁了手印,就把銀錢拿走吧,十兩一個的錠子,八枚,五兩一個的錠子,三枚,一共九十五兩。”

男子照辦,歡喜地抱起木匣,與守在外頭的兩個同伴會合,走遠了。

鄭守寬掀了門簾走進來,先問吳邦德:“吳大哥,看清此人面貌了?”

吳邦德點頭:“嗯,附近我們的人,定也看清楚了,會跟著他們。”

在座的唐阿元與石月蘭夫婦,探尋地看向鄭海珠。

鄭海珠澹然道:“到鎮江後,守寬與我說了這張單子。貨主是在南京收藥材的,這個叫周虎的,自稱貨主的小舅子,去蘇州送貨,聽同行推薦來買我們的保險。交保費、碼頭驗貨、檢視船的適航情形,都是守寬親自去的,當時沒問題。結果在丙寅航段,和另一艘船碰撞,翻了不少藥材在河裡。”

唐阿元不懂就問:“丙寅航段是什麼?”

吳邦德道:“是鄭姑娘的意思,我們的人這幾個月,分組乘船,熟悉鎮江到蘇州再轉至松江的水道。天干記錄水道是否險阻、事故多發,地支表示水道平時是否擁擠。守寬,將我們畫的圖拿來給唐掌櫃瞧瞧。”

圖取來,鄭守寬指著鎮江往南的一個河灣:“丙寅航段水文條件還可以,但船多,那周虎帶著船老大來報桉時稱,碰撞發生在未初時分,大白天。我們馬上與其他船家打聽了,他們的確看到碰撞、落包。不過我看過船後,發現一條船的船頭撞在另一條船的側弦。細看兩船破損處,木頭顯然比其他幾塊要腐舊,榫頭卻蠻新。而其他船板木質過硬,榫頭卻是舊的。”

鄭海珠接過話頭,對唐家夫婦道:“所以,我們疑心這個周虎串通船家騙賠。兩個船家雖能分好處,但仍想讓修船銀子少些,就臨時換成爛船板。吳公子的人水性好,扎到河底扯開麻袋看了,裡面都是草絮。方才我隔著簾子瞧那周虎的模樣,抱起銀子就走,也不掂一掂細看、數數清楚。顯然,因為這筆銀子在他眼裡,就是筆橫財,差那麼幾兩也不上心。我猜原本的那些藥材,只怕已經被他轉賣了。”

唐阿元恍然大悟,感慨道:“這門行當,的確容易被詐。”

鄭海珠笑:“哪一行的錢是好掙的?哪個池塘沒有王八?捉出來就行。後頭定然還有,你們慢慢摸門道。至於這個周虎,繼續有勞吳公子的人了。”

吳邦德起身,拱拱手:“我先走一步。”

……

入夜,鎮江的城廂,雖比不得南京和揚州極盡靡麗繁華,卻也很有一番燈紅酒綠的熱鬧勁兒。

周虎帶著一絲悻悻然,走出人聲鼎沸賭坊。

他早幾年就被做藥商的姐夫帶在身邊做生意。

姐夫性子板正謹慎,嫖賭不沾,將他管束得挺嚴。

這次正逢姐姐生產,姐夫在南京家中盯著,數百兩銀子的藥材買賣,交給周虎獨自帶著兩個夥計跑一趟。

到了鎮江,兩個船老大告訴周虎,本城新開了一個鄭氏航運險商社,掛的是牙行名頭,實際卻可以薅羊毛。

周虎將船老大的點子聽了,驚歎這哪裡是薅羊毛,費些周折演出戲,就能分到幾十兩銀子,分明是得了一隻羊腿嘛。

他立時就心動了,去鄭氏商社交好五兩銀子的保費,驗貨、籤契紙,發船後卻拐到一處隱秘的河岸,讓兩個夥計以茅草替換掉藥材。

再繼續開到船多處,與船老大的同夥演了一出撞船的戲,堆置在一側船舷的裝有茅草的麻袋,在眾目睽睽之下紛紛落水沉底。

去理賠時,商社那個嘴上毛都沒長密的少東家,傻不愣登的,一口一個“我們以誠信為本,應賠盡賠,但要先查探一番”,結果呢,看了船,問了往來的證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將銀子雙手奉上。

依著先前的約定,船老大一人二十兩,夥計一人十兩,自己拿三十五兩。

對月銀二兩的周虎來說,真是一筆鉅款。

兩個夥計血氣方剛,還沒娶媳婦,拿了銀子就往鶯鶯燕燕的地方鑽。

成親好幾年的周虎,對逛窯子沒什麼興趣,倒是毫不猶豫地進了賭坊。

大約騙保用光了運氣,周虎在大半個時辰裡就輸出去十兩銀子,他又怒又慌,趕緊下了賭桌。

剛走出賭場沒幾步,一個戴著綠頭巾的男子湊上來:“爺,找樂子不?”

周虎曉得,在江南,這種打扮,不是妓院的龜公,就是給流鶯拉皮條的。

他沒好氣道:“滾。”

那聽起來是山東口音的綠頭巾,卻笑得更諂媚,跟在後頭哈腰道:“爺是不是想換個賭場,轉轉手氣?爺聽我說,轉手氣最好的法子,是見個紅。”

周虎一愣:“什麼見個紅?”

綠頭巾越過周虎,小跑幾步,壓著嗓子呵斥一句“喂”。

前頭屋簷的陰影中,閃出來一個句僂著雙肩的女子,一副瑟縮惶恐之狀。

綠頭巾過去把她扯過來,擼下風袍的帽子,嘿嘿笑道:“爺,這是個雛兒,今年十六。開個包見個紅,保管爺明日的手氣紅得讓莊家哭。”

周虎這下明白了,有些心動。

“你說她多大?十六?怎麼看著有十八九了!”周虎故作嫌棄道。

綠頭巾體貼道:“爺就是轉個手氣,何必多花冤枉錢,這種才一兩銀子。鄉下女娃,從前種地,風吹日曬的,怎好和花樓的紅倌人比姿色,但比她們便宜得不止一點點啊。爺看看,大眼睛好身板,模樣其實不錯的。”

周虎伸手托起那女子的下巴頦兒,就著燈光月光瞧了瞧,厚厚的脂粉,豔麗的胭脂,額角向眉毛處長著胎記,只一對眼睛亮晶晶的,還算。

但這種來路不明的流鶯,他一個外鄉人,怕仙人跳,更怕遇著劫財的,遂冷森森道:“我不去下等窯子。”

“那是自然,爺有歇息的客棧不?她可以跟著爺走。”

……

穆棗花跟著周虎走進文廟附近這間客棧。

四個月前,她還是運河邊的縴夫,為了不餓死,身而為人卻幹著騾馬的差事。

鄭姑娘招徠了他們後,吳公子成為他們平時經常見到的人。

吳公子教他們認字和近身格鬥的功夫,更教他們如何跟蹤、打探、使詐以及擺脫追擊。他管他們叫情報員,將來要跟著自己和鄭姑娘幹些有意思的事。

縴夫裡見識多些的,滴咕說這不就是探子,但大家都挺樂意。探子的身份,在他們看來,意味著擺脫了底層草芥的苦命,是給權勢者做跟班的。

穆棗花當然也想好好表現,不僅僅是為了留下來端這個飯碗,更想得到吳邦德的認可。

吳公子讓情報員們演沉船的戲、宣揚保險商社的名聲時,穆棗花沒輪到,難受了好一陣。

這回,吳公子終於給她派了活計,她志在必得。

穆棗花是經歷過逃荒、吃人、爭搶拉縴地盤的,十八歲的她有著兩條健碩的胳膊,對於周虎這種既不高大也不強壯的男子,並不害怕。

她在客棧一個值夜的夥計見怪不怪的目光中,隨著周虎走進房間。

當週虎扯掉她的外衣,剛要把她壓在榻上時,穆棗花突然伸出右臂,重拳擊在周虎的胸膛上,緊接著一躍而起,翻過身來,用膝蓋制住周虎的後頸,讓他整張臉都悶在了被褥裡,發出的驚叫也消弭其間。

穆棗花從懷裡摸出一根麻繩,捆住周虎的雙手,又掏出布條塞住他的嘴,然後下了榻,去翻他的褡褳。

褡褳裡只有賭剩的兩塊大銀子,沒有紙張。

依著吳公子所叮囑的,穆棗花開始搜尋屋中周虎的行李。

她終於找到了吳公子教她們認過的那種花邊複雜的銀票。

二百兩,八十兩。

穆棗花呵呵笑著,過去將周虎翻過來:“你那船藥材,不是一共三百兩麼,怎滴掉了幾十包,還換來快三百兩銀子。”

周虎口中“嗚嗚”,目光驚恐。

穆棗花摸出一張寫著幾行墨字的紙箋。

她認字還不多,紙箋是吳公子讀給她聽過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周虎的口吻承認騙保。

穆棗花掏出胭脂盒,拉著周虎的手指,紙上摁了手印兒。

然後澹澹道:“我們東家問,是不是船老大教你使壞的?我們東家以後一直要在鎮江做買賣,須狠狠治治攛掇貨主騙錢的船老大,所以要請知府老爺嚴懲。你若指證他們,責罰肯定輕不少。”

周虎滿臉惶然,呆愣片刻,拼命點頭。

穆棗花見他一副慫樣,不由想起吳公子的話:“這種人不是什麼狠角色,其實鄭姑娘也可以把他扣在商社逼問,但那樣的話,你們就少了一次跟蹤、設套、恐嚇的演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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