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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來到晚明的江南,常入耳的,除了崑腔,便是弋陽腔。
在松江時,精研戲曲的張岱,就向鄭海珠預言過,弋陽腔是高腔,且出名的幾個班子願意適應北方語言,會比崑腔在北方更受歡迎。
此回果然見到魯王府請來弋陽腔班子,鄭海珠頗為驚喜。
作為兩世都到處奔波的人,她最願意欣賞的,就是文化的融合,心態的開放。
不過現下,她只聽方班主唱了幾句高音,就打斷他,要拉著他隨朱以派的親隨,去靖國將軍府,向朱以派夫婦叩謝。
吳邦德明白鄭海珠要趁著今日之事還熱乎著,趕緊到小殿下面前混個臉熟。
他立時給兩個侍衛塞了好處,請他們引路途中,彎去兗州官驛,好讓鄭海珠去取禮物。
如此一番折騰,來到朱以派府邸前時,天都黑了。
但裡頭很快出來管事的婆子,將三大一小帶到中庭的小暖閣,吩咐小丫鬟端來食盒,裡頭擺著豆腐皮包豬肉餡的餅子、白麵饃饃、胡辣湯等吃食,客氣地請鄭海珠等人先用晚膳。
婆子甚為和顏悅色,雖端著氣派,卻柔聲叮囑方班主慢點喂娃娃。
待諸人吃完,婆子才出了暖閣,不多時,引著朱以派和郭氏過來。
郭氏身後還跟著奶孃,手裡抱著個比筱棠年歲大些的女娃娃。
鄭海珠見那女娃的面貌,就是個縮小好幾號的朱以派。
“妍兒,”朱以派轉頭道,“這是爹爹和娘今日遇到的小妹妹,你將布老虎給她。”
妍兒從奶孃懷裡滑下來,走到筱棠面前道:“我娘和我挑了一個大的,你夜裡抱著它睡覺,可舒服了。有老虎守著你,歹人不敢抓你。”
方班主忙拽著筱棠一疊聲道謝。
鄭海珠與吳邦德適時上前,見過朱以派和郭氏。
鄭海珠將與方班主和筱棠的前緣解釋一番,自然地引到自己在江南的經歷,繼而開啟箱籠,奉上最體現韓媛繡特色的宋畫山水花鳥繡帕。
山東的魯繡名冠北地,設色奔放豔麗、圖桉大氣滂沱,亦是歷代巧匠的心血。
但凡事都有些“遠香近臭”的定律,郭氏自小看慣了魯繡,已無甚新鮮感,此刻乍見皇家貴胃極為推崇的宣和畫譜,竟被繡在了質地上乘、如輕舞薄雲的絹帕上,頓覺又新奇又雅緻,一時讚不絕口,執起帕子輕輕摩梭走線,還問了些如何闢絲的內行問題。
鄭海珠心裡,漸漸地更有底了。
莫看朱以派個性強悍,在公事上容易發脾氣,但他骨子裡的階級觀念,或許真的不太深重,從他昨日主動邀請自己和吳邦德去跟著張耀芳赴宴,以及對於府中僕婢待人接物的調教上,多少就能看出來些。
不過,社交也要循序漸進。
鄭海珠盯著屋中瑞炭紅亮的精美銅盆,並不打算急吼吼地就提柴炭山有煤的事。
自己和吳邦德,先去查探了再說。
……
“鄭姑娘,這些田地湖泊,大部分都是魯王的,也有些是魯王賞賜給郡王和鎮國將軍的,或者作為郡君、縣郡們的陪嫁。地都很肥,湖塘裡的產出也不少。”
從兗州府城往東邊柴炭山去的騾車上,穆棗花指著兩邊的景象,向鄭海珠稟報。
鄭海珠眺望村莊沃野後,問道:“郡王們都是誰?”
“有泰興王,寧德王,長泰王。不過將莊子經營得最好的,倒是一位鎮國將軍,是泰興王的嫡子。這位鎮國將軍的莊子裡,田畝果園十分齊整,還有好大一片鹿園,老鄉說,割鹿茸的時候,鎮國將軍會親自來看,鹿茸也不是拿回府裡,而是找藥商來收了換銀子,好幾次正遇上魯北逃來的饑民,就施粥賑災了。”
穆棗花對答如流,難為她連幾個郡王的名號都記得那麼清楚。
鄭海珠對這兩個情報員頗為滿意的同時,又不由再次感慨,那朱以派,在王侯子弟裡,著實算得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老朱家到了這一代,無論紫禁城裡住的那些,還是各地宗藩,不做混吃等死的蛀蟲、熱衷於多種經營掙錢、能厚待百姓的,鳳毛麟角。
一旁的吳邦德,則始終面無表情地聽著。
忽然之間,他看到路邊豎著一塊刻有“雲山營”三個字的大青石,開口問道:“附近有駐軍?”
穆棗花道:“大牛和我也去探了,一路上有‘營’字的屯堡是三個,都是些老弱軍戶,給歷代魯王墓守陵的,與戚總兵那樣厲害的營軍,不是一回事。”
穆棗花的口吻變得小心翼翼,眼眸也垂下來。
那日遇到流民、被吳邦德狠狠訓斥後,她與這位“局座”講話時,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吳邦德雙眉一鬆:“緊張什麼。你們這次偵查,很細緻,沒見鄭姑娘滿意得直點頭麼?”
穆棗花咬咬下嘴唇,嘴角很快起來,掛上欣悅的笑容。
車到柴炭山,空氣裡一股濃濃的焦炭味。
另一個情報員李大牛指著西面山頭無數橢圓蠶繭似的土窯道:“鄭姑娘,山上砍下來的木柴,都被運進那些火窯,燒成炭。山是魯府的,炭也只送魯府。因是王府用炭,特別講究,不能有柴口木口,免得燒起來出煙,所以單個窯洞約莫五六天才能出一次炭。但統共有十口窯,輪流著出炭,每日午後都有大騾車往兗州城裡運炭。”
鄭海珠眯眼看了看柴炭山的地形,問吳邦德:“比之京師西山,如何?”
吳邦德道:“若底下真有煤,挖出來可比西山好運多了,此處山道平緩,只不知透水厲不厲害。”
鄭海珠道:“走,按那博山客棧夥計所說,去東邊找找他說的煤苗。
沿著東面的小河朔流而上,果然看到博山夥計提到的青石陣與密林。
再往前走到山腰處,才陸續有大塊頁岩映入眼簾。
吳邦德拿出探煤的傢伙事。
幾坨黑疙瘩,乃是磁鐵礦石。
他找了地上的粗枝,捆上磁石,發給幾人。
但鄭海珠作為現代人,不是很相信。
煤怎麼可能有磁性呢?
不過吳邦德既然說見過此法,客棧夥計也這麼講,就姑且一試吧。
四人找了大片頁岩,拿磁棍繞著嶙峋的石頭探測。
費勁半天,試了不少岩石,也沒發現蛛絲馬跡。
鄭海珠想了想,對吳邦德道:“客棧夥計不是說他們東家找人來偷偷挖煤麼?我們設法找到他們的煤洞子不就行了。此山雖大,卻不陡峭,大部分地方一覽無餘,他們必是在能遮蔽視線的頁岩附近開洞。”
吳邦德覺得有理,點頭道:“走,先到最高處,看得清。”
不料,幾人剛走了一小段山路,就聽前頭有呼喝聲。
很快跑下來四五個衣衫骯髒的漢子,每人背個蓋著葛布的大筐子。
吳邦德迎上去,拱手道:“幾位兄弟,怎麼了?”
一面問,一面已打量清楚,漢子們雙掌都黑乎乎的,衣裳上也染著黑灰。
他對這副模樣不陌生。
挖煤的。
漢子中,看著老成些的那個,瞅瞅吳邦德頭上的儒巾,神色微有躲閃,只含混道:“魯王府的人趕我們下山哩。”
言罷就招呼夥伴們匆匆跑了。
鄭海珠對語言很敏感,她聽出這幾個人說“魯王”的發音,和兗州府城內外的人發音不同,倒和那博山夥計有些像。
她毫不遲疑道:“走,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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