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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貝爾雖堪稱勇敢,畢竟也是肉身凡胎,身臨險境難免會惶恐攫心,直到顏思齊所部奪取了制島權,她才終於放鬆下來。
此刻與同樣身為女子的鄭海珠重逢,恢復元氣的她越發興致高昂,拉著鄭海珠走出帳篷,來到日本僧侶面前。
“阿珠姐姐,這位師父落海漂到此處,在紅毛面前迴護過我的性命。”
鄭海珠聞言,忙雙掌合十,向僧人鞠躬致意。
僧人起身還禮,面色溫和又認真地,說出一串日語。
鄭海珠哪裡聽得懂,雙方正雞同鴨講之際,顏思齊帶著一個黑壯漢子走過來。
僧人一見那黑壯漢子,越發眉目舒展,上去接過他手裡那把木銼刀似的工具,一疊聲道謝,二人立時用日語交流起來。
顏思齊指著黑壯漢子,對鄭海珠道:“阿珠,這位兄弟姓劉名香,比我到日本還早兩年。去歲帶船從平戶來臺南與我會合,此番更是去南洋招了不少壯士。昨日,劉兄弟所部率先登島,都是血性好男兒!”
劉香?
鄭海珠滿臉崇敬之色向漢子拱手,心裡琢磨,不知此人,是否歷史上到了崇禎年間時的大海盜劉香。
看他目下的青壯年紀,以及通身比楊天生還精悍的氣勢,再結合與顏思齊同為平戶海商的背景,估摸著,此劉香就是彼劉香。
而那劉香,與鄭海珠碰觸的目光中,滿是分寸,絕不像平戶來的不少小兄弟,初見鄭海珠時,即便當著顏大哥的面,也會上下打量、凸顯八卦本性,就差脫口而出“大哥這就是傳說中你的相好吧”。
顏思齊示意鄭海珠隨著自己走遠些,低聲交待:“鄭益是俞諮皋的人,俞總爺能那麼快就派他來澎湖馳援,這是賣我們交情的事。他們雖未費一兵一卒,我們不能裝傻,紅毛船上岸上不少貨物和銀幣,我得陪著鄭參將去選選。”
鄭海珠連連點頭。
殺完敵、愛完國,接下來就得和友軍、同袍實踐一下什麼叫“情商線上、儘快分錢”了。
懂。
鄭海珠遂也直言道:“你去忙,但務必給我這裡留出紅毛的那種八里爾西班牙銀幣,合咱大明的銀子三千兩左右,我去給許心素。他是謀士,俞諮皋是不是比照軍功賞賜他,咱們管不了,但我得給他酬金錶表心意,人家昨夜剛答應,將來的重火槍,讓我們松江來做。”
顏思齊噙嘴一笑。
這女子見血就吐又怎樣,她在人情世故上的佈局,抵得多少堅船雄兵。
有她在陸上運籌,自己大可放心。
顏思齊正要轉身,驀地又想起一節,更輕聲地叮囑道:“對了,東瀛僧人,方才我已問過他,竟是江戶增上寺的。那個廟,是淨土宗,更是德川幕府的家廟。這僧人叫永海,雖不是寺內的僧官級別,但善於琴畫,和公家寺廟也有往來,對大明風土更是嚮往,你可以和他談談。你在松江不是有名士幫你斫琴?要不,選幾張你們的好琴給他,不惟掙銀子,還能幫我續上與德川家的關係。”
鄭海珠凝神聆聽,一面飛快地消化顏思齊話中的資訊量。
去年臘月在臺南,顏思齊為她和顧壽潛、韓希孟夫婦,講過日本的佛寺區別。
日本如今是幕府將軍時代,天皇就是傀儡。德川幕府,把寺院分成公家和武家兩類。
公家寺院是天皇系的廟,和尚們就跟中國兩宋時的畫院待詔差不多,只負責研究佛經或者吟詩作畫。
武家寺院,則是幕府控制日本民眾思想、甚至培養僧兵的體系,作為德川家廟的增上寺,地位更是母庸置疑。
顏思齊被迫離開李旦,與幕府德川家以及平戶藩田川家的關係,都斷了。
但要在遠東做海貿,尤其是幕府漸漸出現閉關鎖國風向、獨獨青眼荷蘭紅毛的時候,顏思齊不能放棄對日本那邊的運作。
只有不懂海貿、更不懂國際關係的傻子,才會理解不了這一點。
鄭海珠思忖之下,很快意識到,怪不得劉香這樣“集團高管”級別的人物,對這日本和尚,如此屈尊。
顏思齊往海灘方向匆匆趕去後,鄭海珠轉身,恰見到劉香賣力地抱來一段平整的木頭,放在明亮的日頭下。
日僧永海,則將一把仲尼式的琴,小心地置於木頭之上,看起來想用銼刀銼去被海水泡過的細微一角。
鄭海珠忙上前,比劃著阻止,表示自己在大明有斫琴工坊。左右師父是要去大明遊歷的,若師父想修補此琴,自己很願意邀請師父去松江。
頭一回與鄭海珠照面的劉香,一面作著翻譯,一面在心中評判著這個女人。
寧德那邊,命他從平戶轉至臺灣時,就說過鄭家那條不再效力於主上的血脈,以及這個似乎不知自己家世的小孫女。
方才看顏思齊與她滴滴咕咕、細細交待的情形,二人是不是有床幃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顏顯然拿她當心腹。
這女子無論容貌還是談吐,都在老顏那個臺灣土著酋長大婦之上,卻放著安然享福的顏家女卷不做,還得寧德那邊矚目,定不是池中之物。
劉香自然提醒自己,畢竟還沒坐上光復江山得同一條船,自己和鄭益,與這個鄭氏婦人打交道時,都須先小心些。
卻見那日僧永海,聽到鄭海珠發出的邀請後,露出佛門之人難得動容的表情道:“如此甚佳。我在爪哇的明人處習了琴歌,又見識過一架世上珍稀的宋琴。當年,那位明人老師與我說,一定要去明國的江南遊歷,那裡有最好的琴師和匠人,所以也有最好的琴。”
劉香與這日僧也是初識,想著不過是東瀛常見的嚮往中國佛院的僧人,不太提防,故而翻譯到“爪哇”時還是脫口而出。
但乍聽“宋琴”時,頓時一怔。
電光火石間,他想起寧德那邊說過的一段淵源。
但鄭海珠正盯著自己,劉香及時掩飾,仍順熘地翻譯,只將一個“宋”字吃掉了。
不曾想,鄭海珠還未追問,日僧永海竟如他鄉遇故知般,意興大熾,附身撿了根樹枝,在沙地上描畫起來。
鄭海珠掛著禮貌而不失真心的微笑,也低頭細細瞧去。
看著看著,她的面色就古怪起來。
只見日僧在沙地上,寫出了四個漢字:松石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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