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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從縣衙出來,給她駕車的遼民青年花大的身邊,卻多了一個人——許一龍。
去歲,鄭海珠把許心素這個嫡長子順利地帶離福建,回到江南時,恰聞盧象升考中舉人後,會試沒有金榜題名,留在南京制藝圈中,準備三年後再戰進士。
這倒與歷史上盧象升的命運軌跡一致,他要到天啟初年才進士及第。
鄭海珠便依照對許心素的承諾,將許一龍送到南京,跟著盧象升學習制藝,指望這位上岸海寇的後代,能遂了他老子的心願,走上科舉取士的路子。
數月後,盧象升來信,直言許一龍既不是做官、也不是做學問的料子。鄭海珠趕到南京面談,見師徒二人的關係倒溫和融洽,許一龍只是坦言更想闖蕩江湖,盧象升亦誠然勸著“阿姐你身邊總要多幾個幫手”的話。
鄭海珠於是也不踟躕,又把許一龍弄回松江,先讓他頂替去日本結婚的鄭芝龍,管著濠明商社杭州總部與松江商路的對接事宜。
但這次,剛到崇明,鄭海珠就碰上地頭蛇的挑戰,卻也是機遇,令她對用人崗位進行了適時的思路調整——讓許一龍來崇明島。
只見許一龍疾步上前,面帶告罪之色道:“阿姑,我到晚了一天,乃是因為,昨日要在吳淞碼頭收銅。”
鄭海珠的火器廠彷制大小火炮,需要銅。黃尊素倒是願意從東林門生的資源裡,給她找供應商,但鄭海珠明確拒絕了。一則,她結交黃尊素就夠,不願早早地認識太多東林派。二則,鄭芝龍此前從澳門帶回的資訊也好,孫元化和匠師們的實務吐槽也罷,長江中下游出品的銅,質量差強人意,都建議用海外舶來的銅。
如今這萬曆王朝的最後一年,中日官方貿易仍未直航,鄭海珠買的銅,都是顏思齊從平戶先弄到臺灣,再輾轉北上,以閩商海販的名義,運到松江。饒是如此,也比走內陸簡便些。
此際,鄭海珠擺擺手,溫言道:“我估摸著就是銅到了,這是好訊息,我怎會怪你來得慢。”
許一龍神情輕鬆了些,意味深長地瞅瞅抱著鞭子的花大,笑道:“阿姑招來的這些遼東兄弟好機警。我今早到莊子,吳公子說你來縣衙辦事,我想著趕來接阿姑,方才問這位兄弟可是鄭夫人莊子裡的,他就像沒聽過這個莊子一般。”
花大滿臉赧然,撓頭道:“夫人和公子恕罪,是吳管事叮囑咱的,給夫人做車伕,莫和陌生人亂搭腔。”
許一龍讚許道:“這就對了,往後,我阿姑出來行走,是得多幾個性子忠耿的手下跟著。”
坐上牛車,鄭海珠先閉目養神。
和兩個官油子囉嗦半天,就算如今已是不必點頭哈腰的情形,人也很累。
許一龍對鄭海珠,已完全是看待長輩的心態,只得忍著好奇,不敢馬上打探,鄭海珠為何讓他上島來。
崇明縣城到鄭海珠位於南沙東面的莊子,不過五六里路。途徑一片海塘時,鄭海珠微睜雙眼,看到許一龍果然也將目光投向蒿草深處隱隱約約的斷瓦殘垣。
“一龍,那是百來年前的備倭營。”
“喔,”許一龍面色忽地有些異樣,默了默,終究輕聲地自嘲,“算起來,我爹當年在海上時,也算倭寇。”
鄭海珠澹澹道:“你爹將自己看作海賊出身,就指望著你要回到大明做官,我沒生過孩子,但有守寬那樣勝過親兒子的晚輩,我能明白你爹的苦心。不過,做官,分文武,你不愛從文,做武職也可以。”
許一龍登時來了精神:“是的阿姑,我爹不讓我當俞總爺的營兵,說做武人,沒準哪天就被朝廷裡的那些文官給禍害了。可是我跟著阿姑你,看到松江府的黃老爺,還有盧公子,他們要麼已經是文官,要麼將要做文官,都不是惡人。”
鄭海珠點頭:“不但不是惡人,你的盧師傅,還是文武雙全之人,你跟著他學盧家刀法,是不是比念四書五經的有意思?”
許一龍道:“那是自然,我現在就盼著一官兄弟快些回到大明,和他比試比試。在廈門的時候,他用顏氏刀法贏了我好幾次。”
鄭海珠打趣道:“在廈門打紅毛的時候,我就瞧著你和一官挺投緣的,以後做個兒女親家吧。”
現下連媳婦都不知道在哪裡飛的許一龍,居然認真起來:“阿姑,我也這麼想,就怕一官兄弟看不上咱許家。他相中了顏宣撫的閨女,說要和顏宣撫做姻親,所以急著和那日本婆娘去生個娃。”
鄭海珠哈哈笑道:“我都不曉得他有這個念頭,也沒聽顏大哥說起過。一官他,原來與你這小子最親近,倒是啥心思都和你講。”
許一龍咂摸咂摸,覺得有道理,目光裡不禁帶上了欣然之意。
鄭海珠的神情,卻沉靜下來。
“一龍,你爹把你交給我,你也一聲聲阿姑地叫著,我得對你的前程,像對親侄兒守寬的,一樣上心。我想著給你謀個官身,文的不行,咱就弄武的。阿姑讓你和一官,在這崇明島,帶營兵、做將官,如何?”
許一龍聞言,先驚後喜,連連點頭。
他自小,就熟悉水手們戰天戰海戰敵人的悍勇畫面,隨父親到了廈門後,別說從文,就是經商也不太願意,一心只想進俞諮皋的水師。無奈父親擔心俞諮皋拿捏著囫圇的許家、非得找個由頭將他這個許家嫡子送出福建。
到了南京,拜只比自己大兩三歲的盧象升做老師,若非未來的玉面戰神同時教他研習刀法,他才忍不到盧象升主動開口讓他回松江去。
所幸鄭姑姑善解人意,竟比親爹還懂得少年人的尚武心氣,帶著他兜兜轉轉只半年,就又把他送回原本期許的願景中。
“阿姑,崇明縣允許我們養兵?”許一龍激動過後,不禁疑惑地問。
鄭海珠遂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細說與他。
末了給他打氣道:“我有敕命在身,崇明又是東海門戶。從九邊到閩粵,再到川蜀雲南,營兵與軍戶共處一地的,多得是。他們能養家丁一樣的營兵,我這樣堂堂正正為大明打韃子、打紅毛出過力的,為何就不能養?若說婦人之身,石砫的秦良玉不也是婦人?若說會不會舞槍弄棒,朝廷那些帶兵的文官,難道個個會像你盧師傅那般耍大刀?”
許一龍聽得意氣風發,合掌道:“對,阿姑在這崇明島,就該帶起一支鄭家軍來,一龍願為阿姑帶兵!還有一官兄弟。阿姑,一官兄弟在料羅灣打得多漂亮!他從日本回來後,阿姑也讓他上島吧!”
“嗯,自應如此,你們都是年紀輕輕就跑過大碼頭、經過大陣仗的,阿姑不靠你們帶兵,還能靠誰?吳公子他,終究要回去幫我管著北邊的營生的。”
前程如願,許一龍只覺得心腑豁然開朗,勁頭十足,又滔滔不絕地與鄭海珠說了不少在廈門看俞諮皋操練營兵、選拔新兵的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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