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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錢氏,與鄭海珠一樣,對於研發多錠紡紗機的積極性很高。闌
韓家的生意,本就是紡、織一體的。
能夠在相同時間裡紡出更多的細紗線,意味著布匹的價格就算降下一二成,貨主的利潤也不會比過去少,貨的競爭力則強上許多。
鄭海珠於是與錢氏直言:“二奶奶家有棉田,我在崇明的莊子也種棉花,咱兩家又都養了許多能紡紗的婦人,快些將這多錠紡機做出來,我們佔個先機,掙上頭幾桶銀子。不過,此事就像打仗時新出的武備一樣,很快便會被四面八方地效彷了去。”
正在琢磨輪機聯動線繩的阿山,討好地附和道:“夫人說得是。另一則,不曉得真的轉起來,倘使出紗果然又快又好,織工那邊是不是反倒接不過來。若那樣的話,還須改織機哩。”
鄭海珠斜瞥了阿山一眼。
此話不錯,紡紗與織布的頻率,當然要保持協調的配合。珍妮紡紗機的誕生,就是被飛梭織布機刺激的。
觸動鄭海珠的是,這個木工阿山,無論前幾日被她差遣著打製小型炮車,還是今日來看紡紗機,都表現出一種若隱若現的思維上的敏捷。闌
那些被選做第一批營兵的遼民們,也不笨,但更多的是對將官號令的理解力到位,以及肢體反應的迅速。
鄭海珠在心裡對阿山做了個記號,然後向韓希孟道:“小姐,阿珠與你分分工,今日將唐老夫人這臺紗機各畫一側,圖紙交給阿山與幾位紗工帶回我莊子裡,細細參研,打製新機,如何?”
錢氏一聽,曉得鄭海珠怕莊子簡陋,怠慢了自己和希孟,還是讓她們住在縣城,卻又不好讓阿山這樣的成年男子留下來。
“阿珠,”錢氏坦誠道,“這節令,不冷不熱,鄉間倒比崇明縣城更舒服些。我與希孟,一起住過去吧。”
“呃……二奶奶,那邊還未來得及造磚房,都是泥牆湖起的屋子。”
錢氏笑道:“泥牆又如何?我幼時在嘉定孃家,也住在棉田邊。你們可曉得?二老爺年輕時去北邊向百泉居士求學問道,還住過山洞呢。”
百泉居士,就是李贄,明代著名學者,泰州學派宗師級的人物。李贄的思想受王陽明“心學”的影響,又被他另類不馴的性格發展得更顯犀利,諸如抨擊抑商思想,提倡婦人亦可聽男師授課等。闌
鄭海珠當年投身韓家後,漸漸得知二老爺韓仲文曾是李贄的擁躉,才明白,韓仲文為何能坦然地以文士之身四處經商,更感慨,正是叔嬸的開明,韓希孟才比尋常閨閣小姐少許多束縛。
此際,錢氏率先發話,正合韓希孟心意。
崇明氣象開闊,臨海的獨特風光,比松江城小橋流水的景緻更新奇,韓希孟還想帶著幼子再領略一陣,同時畫些花本,回去繡出來。
鄭海珠見她們說得毫無造作之態,遂也不再贅語,吩咐花二與阿山先把幾臺紡機與織機都拉回鄉間,再來接奶奶們。
……
臨近傍晚,阡陌縱橫交錯、屋舍星羅棋佈的鄭家莊中,炊煙鳥鳥。
白晝裡熱火朝天的造屋、軍訓和曬鹽活動,都隨著日頭的偏西,畫上句號。闌
鄭海珠在唐婆的輔助下,安頓好錢氏與希孟等人,抽空去找吳邦德。
吳邦德正坐在院中一個土坑邊,啃著麵餅,身邊擺著一鑊熱氣騰騰的金花鹽齏燉番薯粉條。
“從王泰家蹭來的,裡頭是鹹菜,他媳婦忘了給粉條放鹽,也不礙事。”
吳邦德衝著粉條努努嘴,笑言道,又起身進屋,拿出一副乾淨碗快,再舀出缸中清水涮了涮,盛上鹹菜粉條,遞給鄭海珠。
“你也吃點。”
鄭海珠接過一嘗,真心美味。
這些遼民,絕處逢生之後,展示出適應環境的積極心態,很快從鄰村換了些金花菜、草頭、雪裡蕻等江南鹹菜,又學著將南直隸已經隨處可見的番薯做成粉條。闌
鄭海珠吃了個半飽,才指著坑邊一株苕帚般散開的苗木,問吳邦德:“松江渡船送來的?”
那是一棵梅樹。
吳邦德點頭道:“試試看,但願崇明的地頭上能種活。”
鄭海珠回憶後世的上海南匯與崇明島,都不乏梅林,遂溫言道:“怎會種不活?聽說梅和桃李一樣,最喜歡這種疏鬆的沙土。”
吳邦德噙嘴微笑,目光落在梅樹上,泛出鮮明的柔情來。
“阿梅當年,隨她阿爹來過一次南直隸,就說遼東太冷,想把家安在鎮江。如今我瞧來,崇明更好。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等我老了,就守住這棵梅樹,看看遠處的海,天上的雲,是不是特別像條看家的老狗?”
鄭海珠一邊聽,一邊靜靜望著梅樹旁的陶罐。闌
那是阿梅所剩無幾的骨殖。吳邦德這些年,去哪裡都帶著個小布包,裝的就是心愛之人留於世上的這點痕跡。
眼下,布包終於換成了陶罐,將會和梅樹的根系一道,被埋入沙土深處。
吳邦德又趁著天光還亮堂時,挖了一會兒土,才再次坐下歇息。
鄭海珠問道:“那個叫谷山的漢子,好像沒有同村人一道逃出來?”
“原有不少,在關外渡河時遇到韃子的哨探,被殺了不少,一段河都染紅了。”
“這是阿山說的?”
“是王泰他們在關裡的山頭上看到的。谷山和幾個青壯逃過一劫,進關後,那幾個給車馬店僱了,谷山太瘦,沒人要。那幾日我在關西招募,看他會木工,就招來了。”闌
“哦……”鄭海珠面帶沉吟之色。
吳邦德探尋道:“怎麼了?”
“嗯,我只是在想,這兩月看他,腦子蠻靈光,怎地沒想著早點帶著自家女人往西逃。”
吳邦德揉手腕的動作忽然滯頓住,須臾嘆氣:“天底下不蠢的男子多得是,又有幾個能在亂世裡護好心愛之人。南來的船上,這個阿山總是抹眼淚,說自己對不起老孃和媳婦。”
鄭海珠沒再多問。
此際暮色已起,又不是行軍打仗或者商議急事,她不好再駐留於吳邦德的院中。
況且,鄭海珠還想著,今夜與韓希孟談談,再有十天半個月,即使多錠紡紗機沒有周全地做出來,她也應帶著兒子回松江了,不能將顧壽潛晾那麼久。闌
這些時日,鄭海珠得知董家尹氏討捐原委後,勸了韓希孟好幾回,你們本是琴瑟和鳴、繡畫相宜的兩口子,何必為那些你們都看不上的外人起爭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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