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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邦德隨著花二,匆匆趕到許一龍的水師訓練場。
鄭海珠正在一艘新打的小沙船前,與許一龍交代著什麼。
吳邦德舉步,發現花二沒有跟上,問道:“你不跟夫人去?”
花二搖頭:“夫人只讓我請吳管事過來敘話。”
吳邦德沒再追問,蹙眉走到鄭海珠跟前。
鄭海珠的神色倒沒什麼凝重之意。
她開門見山:“邦德,你招來的遼民裡,有幾個看著特別靈光的,我一直沒放下疑心。”
吳邦德聽鄭海珠簡短地說了原委,瞟一眼陪著聽的許一龍,又掃視周遭。
花二遠遠站在騾車邊,專注地給騾子喂草料。
海里晃悠悠的沙船上,則是許一龍練兵後從福建調來的許家水手,只兩人,作了漁民的打扮。
吳邦德沉聲道:“你是不是,連花二也不信了。”
鄭海珠平靜道:“這些遼民,我可以不信,也可以繼續信,等我去松江的山東會館看看再說。如果阿山只是到松江採買工具,他去山東會館作甚?在沒查清楚前,邦德,說實話,莊子裡的遼民,我瞧著都有些不放心。邦德,你和一龍,這幾日也費心排摸排摸。”
吳邦德盯著鄭海珠的眼眸中,倏地閃過一絲異樣。
他似乎頭一次在她面前,感到挫敗。
從運河邊挑家丁開始,吳邦德這些年來,始終能心甘情願地與眼前的女子並肩同行,自忖是因為無關男女之情的攜手與依靠。
在撫順的河灘邊,女子說:“邦德,人的日子裡,的確不會只有野狗。”
在崇明的新景裡,女子說:“邦德,你得留下來幫我三年。”
吳邦德享受這種,區別於戎馬倥傯生涯或者權貴幕僚路徑的狀態。
一個自身強大、又信任依賴他能力的婦人,給他的忙碌而充實的狀態。
同時,這個婦人還知悉他內心世界隱秘的甜蜜與痛楚,能否安靜地共情他的感受。
但今日始知,鄭海珠並不算完全地向自己敞開思謀。
原來她當初沒多問招募遼民的細節,非因徹底放心他吳邦德辦事牢靠,而只是另外布了眼線,像哨騎一般,融入遼民群體查探。
即使鄭海珠還是信任他吳邦德的忠誠,離島時把他喊來,允許他與許小將軍一道聽吩咐,吳邦德仍在短暫的瞬間,鬱郁之氣漫上心頭。
他領受到的婦人的凝視,終究是一種俯視。
鄭海珠當然讀得懂吳邦德的心。
這就是哪怕同道中人,還是無法避免的微妙衝突。
有趣的是,男子受不得婦人俯視他們,卻對矮化婦人習以為常。
不過,吳邦德從沒矮化過她,鄭海珠對眼前的男子,內心還是高看一眼。
“邦德,”她盯著他,懇切道,“一龍的另一條船,拐到鎮江去把守寬和那邊的幾個情報員接來,你用得上。守寬的喜宴本來就要在此地辦,不會叫人起疑。”
熟悉的平和又篤誠的語氣,令吳邦德努力讓自己迴歸正事中。
他點頭,想起一事,肅然道:“方才縣裡又替姚千戶來催合機銃了,給不給?”
“給,”鄭海珠沒什麼遲疑道,“現下對外,莊子就該看著沒什麼異樣。宋先生和葛師傅的徒弟琢磨過了,銃的陰機處,有一段用牛筋替代,打發幾十次就斷了。姚千戶若是私賣牟利,定會在買家手裡露餡。”
“好。”吳邦德垂眸,澹澹應了。
旋即又道:“阿亞孤身一人帶著娃兒被關,要不要找自己人去附近盯一盯。”
鄭海珠嘴角噙了噙。
自己這情報頭子,本性確實溫善,是促使自己與他走得最近的緣由。
做情報工作的未必就須狠辣無情,連手下兄弟姐妹都當成可以隨時犧牲的工具。幾百年後,隱蔽戰線的“伍豪”同志,就是真正的仁義君子。
老虎還有打盹時,吳邦德此番就算真的招了奸細過來,鄭海珠也不會就此將他棄若敝履。
鄭海珠於是現了柔和之色道:“我已讓一龍再出兩個福建親衛摸過去守著。”
吳邦德道:“好,你上船吧,到松江小心些,畢竟還在鬧痘疹。”
……
玉皇若問瘟神事,難言悲歡逐逝波。
松江火器廠,在這個初夏時節,也經歷著從未有過的安靜。
與這個江南繁華之府的其他手工業匠造作坊一樣,工人們因疫情而臨時地避免聚集,高爐的熊熊烈火和鍛打的叮噹之音,都暫時在火器廠消失了。
顧壽潛穿過火器廠寧謐的場院。
他兒時已出過痘疹,終身免疫,這些時日如常地四處走動。
他慶幸妻子和幼兒至今仍在崇明,吳淞口碼頭上的船老大們說,崇明封島了。
祖母繆阿太和母親陸氏,已由自己親自護送,去到佘山武神廟附近避疫,遠離人口密集的松江府城。
在大災之中,暫時確定小家安全,令顧壽潛寬慰不少。
顧壽潛來到後院深處的雜物間門口時,舒展的面容變得嚴肅起來。
韓希盈正在噼柴。
她已不復當年那個難掩澎湃之情的小閨女,此刻,看到不知在春夢中佔有過幾回的玉面公子近在遲尺時,她面無動容地放下柴刀,向顧壽潛福了福。
“多謝二少爺,允我和老杜棲身此處。”
沒有喊“姐夫”,口氣清冷,一副明明受了人恩惠、還不流露半分卑微的自珍羽翼之態。
顧壽潛也報以澹漠的表情:“你們的窩棚那邊,委實紛亂擁擠了些,但凡有一家發了疫,四鄰只怕逃不脫。”
他放下畫箱,斟酌須臾,方又開口道:“有樁事,我還是要知會你們。葛匠頭和王姑娘,都出自匠人之家,也都在與孫老爺提招人。待老杜這陣子救了急,拿到工錢,你二人還是去杭州吧。”
韓希盈暗自恨恨。
什麼各自招人,多半是,過了這陣子痘疫,我大姐就要回松江了,你行完善,便急著趕我走。
顧二哥,我大姐到底給你施了什麼迷魂湯,她不識婦道地扭頭就走三兩月,讓你在松江過得和尚一般,你竟還如此在意她!
韓希盈羊作輕嘆,出神片刻,應道:“二少爺以德報怨,照拂了這些時日,希盈已知足,老杜他更是感激不盡。二少爺說得在理,工錢左右已經夠盤纏了,我和老杜還是離開松江去杭州,自在些。”
顧壽潛頷首,看看屋裡:“老杜人呢?”
“二少爺,小的來了!二少爺安康。”
身後傳來杜鐵匠的殷殷之語。
顧壽潛瞟了一眼他手裡的幾塊鐵製部件,目露詫異。
杜鐵匠帶著討好之色道:“葛匠頭說閩海那裡潮氣重,火藥的蓋門還是要嚴實些,小的琢磨著,怎生再打鍛得嚴絲合縫些,正好少爺大駕光臨,請少爺給小的指點指點。”
顧壽潛接過一個部件摩挲著,還真有些驚喜。
他開啟畫箱,拿出那張畫了不同銃機火門的書稿,比照著細看。
韓希盈忙進屋搬來木椅,擺到陽光明亮處:“二少爺坐著看吧?”
杜鐵匠則進一步將木椅推到石桌邊,小心地問:“二少爺可要描畫下來?”
說著,他就挪步到顧壽潛的畫箱邊,俯身之際低呼道:“少爺,箱子這塊釘皮豁口了,小的回頭趕緊幫著換了吧?免得傷了少爺的手。”
顧壽潛目光仍在火門上,敷衍地摁了一聲。
杜鐵匠摸出腰間別著的小榔頭,叮叮地敲擊著木箱邊緣的鐵皮。
在這聲音的掩飾裡,他的左手已經完成了偷樑換柱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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