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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京杭大運河的最北端,通州。

離帝國的都城最近的碼頭,主要給南方過來的漕運糧船、運兵船停泊。

普通的客船與商船,都須在幾十裡外的張家灣碼頭下客下貨,人與貨再透過車馬拉進北京城。

董其昌與鄭海珠所僱的船,因為有朝廷的勘合,來頭大,便享有了漕船的特權,直接駛到通州燃燈塔附近停靠,令眾人可以少受五十里的塵土與顛簸。

下船時正值晌午,大家安眠一夜,精神不錯。

董其昌主動問道:“鄭姑娘,這通州的燃燈塔,與杭州六和塔、揚州文峰塔、臨清舍利塔,合稱運河四塔,鄭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鄭海珠知道董其昌篤信佛教,去了必要捐不老少錢,買個風鈴掛在塔上。

她若同去,作為晚輩,不助興湊捐,不大禮貌。但以她這樣哪家神仙都不拜、要愛只愛凡間英賢與蒼生的性子,可捨不得把養兵養農的白花花銀子,換個破銅鈴,吊在塔尖上聽個響兒。

更捨不得浪費時辰在看廟上,此地離後世的天安門一帶起碼五十里,進城後再出來,麻煩死了。不如趁這個機會,瞭解一下京城外圍的民情氣象。

鄭海珠遂推辭道:“董公與庭少爺去禮佛吧,我往周遭瞧瞧,那田間的水車,瞅著勁大,咱去學學。”

董其昌的孫子董庭心細,早打聽過北方鬧流民厲害,他又對當年青皮流氓圍困董宅記憶猶新,忙道:“我分個家丁出來,護著鄭夫人。”

鄭海珠衝他點頭致謝:“多承庭少爺關切,李大牛身手不錯,花二也在崇明學了點功夫,有他兩個跟著,我們也不去古怪之處,不打緊。一個時辰後,還是此處會合。”

鄭海珠經歷了被女真人綁架之事後,不敢過於託大,此回進京,將李大牛帶著做保鏢,同時也是讓他實地走走看看,在北京設兩個點,一是以她安遠夫人的身份出面,定個小宅院,類似鄭家駐京辦事機構,二是尋處商鋪,作為濠明商社在京城的收放貨機構,暗中則是情報站,乃兗州情報總站的往北延伸。

一同跟來北京的,還有遼民少女花二。花二本來,隨著宋應星出差,從崇明到兗州煤礦琢磨製造抽水機。

這小姑娘如今比她哥哥見的世面還大,心思迅速老成,聽說鄭夫人要遠赴京城,堅持來做隨從,護衛夫人安全,照顧起居也方便些。

當下董、鄭兩邊暫時別過,分道而往。

鄭海珠穿越來後,並非頭一回進京。

撫順保衛戰和明荷海戰後,朝廷宣她來領六品敕命。她急著回江南運作移民崇明島事宜,在兵部拜見了已升作堂官的張銓,拿到告身,便匆匆離京了。

駐留的日子雖短,鄭海珠卻記得,京畿一帶的土地,除了皇莊以外,被大量拋荒。她回到松江後,還特意請教過黃尊素。

彼時,黃尊素頗為忿忿地告訴她,永樂南都北遷,曾大量招募民眾來京,種植糧食。北京城附近本就不缺水,當年在朝廷的鼓勵下,京郊開出不少水田來,海淀、通縣、良鄉,甚至城內的積水潭,都有大片稻田。旱種糧食裡,小麥、高粱、大豆亦豐產,蔬菜瓜果更是不缺。

然而,隨著定都,在靖難之役裡撈足了政治資本的官員勳貴大量湧入京城,朱家宗室成員更是繁殖驚人。這些特權群體,大量佔地,變民田為莊田,先是種棉花,現在又種菸草,獲利豐厚。至於糧食,左右這些貴族和官員家產萬貫,可以高價購買南糧。同時,沉重稅賦集中到逐漸縮減的民田種植者頭上,逼得他們不得不拋下土地,成為逃戶流民。

不料,今日所見,今非昔比。站在通州的橋上遠眺,四面田野金黃成片,映著晴朗的藍天,豐美景色叫人歡悅。

只兩年時間,變化這麼大,鄭海珠根據古今不變的道理推測,應是主管京畿農事的官員,換了。

她轉過頭,恰見到花二在舔舐乾枯起皮的嘴唇。

“走,先去吃碗茶湯。不管是遼東山東,還是我們江南,都見不著的點心。”

通州是大碼頭,河邊酒館飯棚擠擠挨挨,熱鬧得很。

鄭海珠尋了一家門口擺著大銅壺、裡頭還設了說書桉幾的,帶著花二與李大牛進去坐了。

花二頭回來北京,瞪著一對大眼睛,看什麼都新鮮。只見鋪子裡的夥計兩腿岔開蹲個結實的馬步,左手端穩了大碗,右手扶住銅壺,勐地一抖,一股細流直衝碗中,不過幾息工夫,夥計還要將碗轉過圈兒,讓裡頭的高粱面接水均勻,須臾間被完全燙熟。

這種事先在碗中備好高粱糜子和紅糖果脯松仁核桃,以沸水燙泡的方式,猶如沖茶,所以被稱作“茶湯”。

花二心道,乖乖,都是靠手上功夫吃飯,不管是趕騾車,還是跟著宋先生做木機,哪裡有這沖茶湯的活計難。那滾燙的水柱若稍稍偏一寸,不就燙到手了麼。

她和李大牛的對面,鄭海珠則將注意力放在說書先生那處。

明代的北京話,其實論發音,已經比較接近現代京劇的唸白,在松江熟悉徽州商人說話和崑曲發音的鄭海珠,此前去兵部領敕命,聽張銓下屬們說話時並不吃力。

但說書先生又不同,市井中人,夾雜了諸多北地俚語,外來人辨別起來,自然費力些。

鄭海珠聽出頭緒後,不免有些吃驚,向邊上一桌問道:“大哥,先生說的是傳國玉璽?”

那被問的食客長衫整潔,腰間一塊刻著姓氏的牌子,應是碼頭貨行的牙人。

這一行用後世的話說,個個都是社交牛人,再遇上禮貌問事的小婦人,頓時滔滔不絕起來,講得比說書先生還賣力,將傳國玉璽當年被太祖從蒙古人手裡奪回來、建文帝靖難之役中帶著遠遁、如今又出現在中原大地,囫圇著說了一遍。

鄭海珠對什麼玉璽一出、蝗蟲避退之類的瞎扯毫無興趣,只是納悶,靖難之役都過去多少年了,怎麼又忽然成了說書的題材。

在松江,士子們雖也會議論當年建文帝削藩的對錯,但並不涉及玉璽再現這種神叨叨的訊息。

民間傳播造神之訊,如後世的輿情,多數是有人授意。

前頭說書先生收了尾,匆匆去趕下一個場子。鄭海珠便將另一樁疑惑拿出來,請教牙人,京南怎地忽然水稻豐收的景象。

牙人腦袋靈光,一聽就笑道:“大姐上回來,是兩年前吧?去歲初,朝廷讓左御史管咱京郊的農事。他是南方人,懂水稻,把這個渠塘那個閘壩的修建起來,還免兩稅、發耕牛,從河北招人來種地。”

“左御史?”鄭海珠心道,應該就是左光斗。

算算時間,不是他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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