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韻提示您:看後求收藏(239章 既論君臣,更論同道,大明英華,空谷流韻,書無憂),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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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住在京中學生宅中的董其昌,遣孫兒董庭來客棧,告知鄭海珠,董氏祖孫會先帶著倪瓚的山水圖,以老友賞畫之名和太子伴讀王安見面敘舊,穿針引線後,鄭海珠再去拜訪王公公,以及楊、左兩位東林派。
鄭海珠明白如此社交禮數,向董庭道:“悉聽董公安排,只是,我與提督織造局的劉時敏劉公公,亦交誼不淺,這幾日便要去拜會的。”
紫禁城中的大璫,在宮外都有別宅。
鄭海珠從前來京中領敕命時,去劉時敏在金城坊衚衕的外宅認過門,此回指點李大牛去遞過帖子後,於這日辰末時分登門。
此際的太監,可以找宮女做“菜戶娘子”,有些身份地位的,還能聘來京城讀過點書、但落魄窮困的小戶人家女兒,作妻妾。
但鄭海珠上回來,就沒見劉宅有什麼妻妾、菜戶宮人的蹤跡。打理伺候的,不過三四個男僕,唯一的女性,就是個年老又粗陋的洗衣婆子。
此番也並無變化。
家僕將鄭海珠請入後宅,劉時敏已在書齋門口等著。
“目下沒了暑氣,咱們就在院裡坐著吃茶,”劉時敏一副長輩的慈和之態,招呼鄭海珠在石桌邊坐了,問道,“去看過祥麟兩口子了沒?”
鄭海珠點頭,又將在京畿和太子管莊槓上的原委說了。
劉時敏“哎”了一聲,繼而笑道:“像你一貫來愛乾的事兒。我近日都在宅裡看書,竟不曉得。明日吧,明日尋個由頭進宮,幫你打聽打聽,慈慶宮和翊坤宮可因此有什麼動靜。”
鄭海珠如今身份到了,又有往日交情鋪陳著,並不掩飾探尋之色,直言道:“公公不去宮裡當值,也不回蘇州織造局瞧著?”
劉時敏微微前傾身體,輕聲道:“丫頭,東家要駕鶴西去了,外頭的掌櫃不得趕回來,向少東家把帳交清楚了?但這少東家不只一位,宅子裡管事兒的主母也不只一頭,牆外頭,還圍著一大幫子進士老爺們起鬨,這種時候,我又何必著急上火地,往前頭湊,待那大宅子裡,分派清楚了再說。”
鄭海珠“哦”一聲,作了領悟狀:“公公所慮細緻。”
但她心裡想的卻是:不對呀,你劉時敏,不是太子大伴王安的人麼?當初若無王安去萬曆和皇后跟前給你爭取,你怎麼能撈得到提督織造局這樣的肥差呢?
目下正是鄭貴妃和太子斗的關鍵時刻,你作為王安的嫡系親信,躲在宮外的別宅看閒書?
鄭海珠端起茶盞啜飲一口,抬頭看到屋脊外高聳的白塔寺,閒閒說道,那日問起巡捕營的催提督,得知巡捕營衙門,就在白塔寺附近。
“劉公公,這巡捕營,現下兵額幾何呀?”
劉時敏心裡一格楞,但琢磨著,鄭海珠不至於會將他與巡鋪營崔文敬聯想起來,於是面上佯作好奇道:“滿編的話,得有萬人,你怎地想起問這個?”
“哦,我在崇明不也用了營兵的缺額練遼民嘛,想到了,便打聽打聽。萬人?這個員額可真不小,馬匹得大幾千吧?祥麟在京外的客軍,也不過如此陣仗?”
劉時敏盯著鄭海珠,不過須臾,便笑著嗔道:“你這話,得虧沒當著小馬將軍的面問。巡捕營的戰力,怎能和祥麟的隊伍比,烏合之眾罷了。莫說祥麟的土司兵了,就是錦衣衛裡隨便挑幾個,對付巡捕營,那也是以一當十的。”
鄭海珠聽到最後一句,眸色驀地一暗,目光也避開劉時敏,垂落到茶盞上。
劉時敏陡然間明白,自己的話,問題出在哪裡。
他面色凝重地拍拍自己的額頭,沉啞之音中飽含歉意。
“丫頭,我知道你想起了什麼。那日在佘山,繆阿太的宅子裡,女真探子跑了幾個。你一定在想,劉時敏這個老傢伙,自己有點身手,還帶著錦衣衛隨從,怎地會制不住他們,現在居然還有臉來吹牛。”
鄭海珠抬起頭來,正視著劉時敏:“公公,我何嘗不知,夜襲之中,情急之下,短兵相接,勝負都難料,何況要全殲敵手。我只是,這幾個月來,常常想起邦德。我難受,太難受了,這不是沒了左膀右臂那麼簡單,邦德他是為了救下全莊子的人而死的,韃子多麼狠毒,簡直畜生一樣,在遼東糟蹋我們漢人不夠,連逃過來的漢人都不放過!而韃子奸細裡那個領頭的婊子,就這麼,這麼脫身了……”
劉時敏先還帶了虛與委蛇的心思,但聽著聽著,胸中不免也如雲翳遮山般,鬱結之意越來越鮮明。
自己打小崇拜的父親,曾官至遼陽副總兵,二十年前就是為了堵住韃子來犯,率軍突襲,不幸中箭殉身。父親臨死前,交代給他的話是,自己會忠於舊主,但百姓,不分新主的百姓還是舊主的百姓,吾等男兒都當護之愛之。
父親將匡復舊主基業的職責,託付於他,這囑託化作利刃,割盡塵根,助他進宮。而父親關於百姓的那段話,則是另一柄利刃,將古往今來從未變過的大節大義,刻在他的心底深處。
鄭海珠的一番講述,毫無疑問地,讓劉時敏再次身臨那個月夜。
當聽到聖主說要放走領頭的女真奸細時,他有如被當頭重擊,難以置信。
及至後來聽聞吳邦德殉身於崇明的訊息,劉時敏思及父親當年情形,更是一口濁氣堵在喉頭。
同時,多年搭檔潛伏的默契告訴他,對於聖主放走佟氏女的舉動,繆瑞雲和他老劉,有著同樣的抗拒態度。
故而,當聽到繆瑞雲親口勸阻聖主納鄭海珠為妃時,劉時敏也淡淡地給繆瑞雲幫了幾句腔。
而從昨日面對馬祥麟,到今日面對鄭海珠,劉時敏隱隱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個活人。
活人的腦子裡裝的,不僅有君君臣臣的忠誠,還有吾道不孤的友誼。
劉時敏於是又深重地嘆口氣:“阿珠,你可知道,我爹爹,當年就是死於遼東的韃子之手。那夜之事,我雖是半道遇上,卻也深悔未能擒得那娘們兒。”
鄭海珠默了默,沉聲道:“對了公公,既說到此事,我有個念頭,正好討教討教。”
“你講。”
“朝廷的錦衣衛裡,北鎮撫司有監察機密之責。想必其中諜探好手不少。此番來京,我不但要澄清,女真奸細南下與松江開關毫無關係,不能把髒水潑到開關之策上,我還要向朝廷建言,不能只顧對朝臣監視偵緝,而疏忽對外虜的情報諜探。”
劉時敏眯了眯眼睛。
這丫頭痛定思痛,說得有理。
女真人那種暗夜狩獵般的間諜之舉,大明為何不能效仿?
鄭海珠趁熱打鐵:“公公,我聽說北鎮撫司進門的地方,供著的,就是岳飛像,嶽少保當年抗擊的就是金兵。而且還聽說,如今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駱思恭,在我大明援軍朝鮮時,打倭人打得漂亮。都是外虜,駱指揮對韃子,定也不會等閒視之。”
劉時敏點點頭,緩緩道:“你作這般思量,見識當真沒錯。好教你知曉,老夫雖是內侍,這些年卻與東廠不熟,與錦衣衛的駱指揮倒能喝酒喝到一處去,南下辦差,也都是帶錦衣衛的緹騎。回頭我帶你見見駱指揮。”
“多謝公公!那如今,北鎮撫司都督是哪位?”
“是劉僑,家裡世襲錦衣衛,和駱指揮氣性相投,他倆,都不是濫興訟獄之人。東廠那邊愛去萬歲跟前嚼舌,說北鎮撫司詔獄清閒得很,空落落地沒關幾個人,門口青磚上,草都長得老高。”
鄭海珠抿嘴:“對內不濫興告密私刑,對外則齊心抗敵,方為正道。今日與公公敘舊談新,又長了不少見識。阿珠先告辭,回去準備準備土儀禮金,後頭聽公公召喚。”
劉時敏也站起身,將她送到門口,忽地叮囑道:“那個巡捕營的崔提督,是鄭貴妃跟前大公公的胞弟,這個節骨眼,你還是離得遠些好。”
鄭海珠福禮:“謹記公公提點。”
離開劉宅,她整理著今日劉時敏給她的人事資訊。
錦衣衛和東廠,雖歷來被文官集團詬病,但這一任的都指揮使駱思恭,史料記載是站東林的,後來在“移宮案”裡,還協助楊漣和王安,搶出了朱由校,助他順利成為天啟皇帝。
現下看來,駱思恭的確口碑不錯。他的同僚,北鎮撫司都督劉僑,也是不與後來的閹黨同流合汙之人。
其實在鄭海珠眼裡,什麼清流,什麼眾正,絕不只有東林文臣配享。顏思齊,馬祥麟,王安,劉時敏,駱思恭,難道就不是不同程度的清與正了麼?
她願盡全力,也用巧力,如宋應星開渠引水般,導引清流,灌溉大明疆土。
往南走過豐城衚衕後,都察院衙門赫然眼前。
“楊漣和左光斗,過幾日應也能見到了。”
鄭海珠嘀咕著,轉頭吩咐李大牛和董二丫:“尋商鋪的事,沒那麼急,你們這幾天,先瞧瞧那個巡捕營的崔提督,住哪裡,下值後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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