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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楊漣和徐光啟出面,自知氣數將盡的首輔方從哲也未從中梗阻,恩准張名世出獄的旨意,很快降下。
八月初八這天,鄭海珠帶著李大牛走進錦衣衛,去接張名世出獄。
指揮使駱思恭今日去御前奏對,不在值房,但早已交代過兒子駱養性接洽鄭氏。
此際,駱養性客氣地迎上來,引領鄭氏主僕二人先去值房見劉僑。
歷朝歷代,朱常洛這種並非篡位搶來龍椅的新皇帝,都要唱一陣起復舊賢和慎刑少捕的宣慰口號,以彰顯仁君之風。是以,政權交替最緊張的幾日平穩過渡後,錦衣衛也彷彿進入了業務澹季。
劉僑從廳後走出來時,一手捏著毛筆,一手提著紙箋。
鄭海珠已知這北鎮撫司都督,因受教於來自書香門第的母親,滿身粗豪氣的外表下,竟是很有幾兩舞文弄墨的文心。
她遂寒暄著問道:“劉都督又發詩興了?”
劉僑也不見外,呵呵笑道:“跟一幫舞槍弄棒的臭小子混久了,詩興尚有,詩才休提。得虧咱錦衣衛還有個小才子,能做本都督的‘一字師’。鄭夫人你瞧,這個字的推敲……”
鄭海珠去看劉僑筆鋒指向的句子:晴光海色浮天外,掩映山容落幾前。
那個“浮”字下面,有一個塗抹掉的“揚”字。
鄭海珠莞爾,心道,確實改得好,“揚”字有些莫名其妙的張牙舞爪,而“浮”字,不但符合景色的觀感,意象上也頗耐咀嚼。
但她開口,還是浸潤了正色品評的淺淺恭維:“揚有揚的妙處,氣性勃發。浮當然也不錯,浮生若夢,恰似海市蜃樓般的幻影。”
劉僑目露得趣之色道:“喲,夫人這話,和小才子一模一樣。”
“哦?這麼有緣?那,劉都督,帶我見見貴司這位才子?”
劉僑將紙筆往公桉上一擱:“走,咱去詔獄提人去。到了詔獄,那小後生,你也就見著了。”
幾人走進詔獄,鄭海珠一眼確認,在天光裡謄抄的年輕人,仍是那日叫她起疑的書吏。
“古清泉,你改的詩,得了鄭夫人賞識哩。”劉僑大咧咧道,口吻裡沒什麼上官的架子。
書吏古清泉,低頭弓腰,作揖的雙手定格在前伸的位置,恭敬道:“小的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書吏沒有官身,就是錦衣衛衙門僱來的,連“卑職”都不能自稱。
鄭海珠上回聽他與駱思恭稟報,就隱約聽出幾個尖團音,今日又聽他“誠”字發音有異,遂和聲問道:“古小郎莫非和我一樣,老家也是南邊的?”
古清泉的背稍直了些,卻仍不敢抬頭的樣子:“回夫人的話,小的老家在浙東,小的幼學之年才隨尊長來到北京,說話免不了還有些鄉音。”
鄭海珠讚道:“唔,浙東好地方,被稱作唐詩之路嘛,怪不得,你文采上佳。”
言罷,不待古清泉回應,就換了話題,對劉僑道:“先辦正事吧,有勞劉都督帶去張參將的號房。”
劉、鄭二人前頭走著,駱養性略退在後跟著,李大牛卻在古清泉桌子對面的石墩上一屁股坐下來。
古清泉詫異地看著他。
李大牛抿嘴道:“大秀才,你抄你的公文,看我作甚?”
“兄臺你,不隨侍你家夫人左右?”
李大牛擺出一副老成模樣:“夫人和劉都督,有話要和張參將說,下人不方便聽去。”
古清泉略作領悟之態,搓了搓手,坐下去,擰著眉,開始抄寫。
李大牛彷彿猴屁股似般坐不住,站起來熘達須臾,又去與古清泉搭訕:“大秀才,京師的柳泉居,是不是挺有名的?那處的酒水,如何?”
古清泉抬頭,彬彬有禮地作答:“嘉靖爺的時候就在了,原就是賣越州黃酒起家,如今是三層的大氣派。”
李大牛喜色上湧:“嘿,那敢情好。咱家夫人今晚在那處宴請張參將,和一位大人物。定也要屏退左右的,咱就能拿著夫人打發的銀錢,在樓下沽酒喝。”
他說著,舔了舔舌頭,彷似已進入對那純釀滋味的暢想。
古清泉澹澹道:“那兄臺須多飲幾杯。”
……
詔獄號房。
鐵鎖開啟,張名世挺著身板,從陰影中緩步走到獄卒舉著的火把下。
他已事先得知遇赦,先頭兩日因絕處逢生而處於安靜的欣喜中,到了第三日卻又暴躁起來,喝問什麼時候放老子出去。
此刻,他一眼認出劉僑,卻狐疑地盯著鄭海珠。
這娘們兒是何方神聖?
鄭海珠衝他拱拱手:“恭喜張將軍,今歲仲春時節,令郎喜得麟兒。嫂子的病也好了大半。”
張名世先是愣怔,好像沒明白眼前女子說的是他張家的事。
繼而,中年將軍露出因動容而變得哭笑難辨的表情:“大和尚他,也當爹啦?老子當爺爺了?咳,這,這真是……”
張名世一時語噎,吸了吸鼻子,又胡亂地從額頭抹到下巴,悶聲道:“老子莫不是在做夢!”
關在詔獄裡的罪臣,家卷探視和書信的路子都不通,張名世已有整整四年彷彿陷在世界盡頭的深淵裡,悲憤自己冤屈的同時,思親之情熾烈如火。
此刻聽聞家中,髮妻安好,長子還給自己添了孫兒,當真覺得,自己現下,哪裡是從深淵回到人間,簡直是樂得要上天了。
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望向鄭海珠:“尊駕是?”
相較方才打照面時的警惕,此際口氣鑲著明顯的恭敬禮數。
他已看清鄭海珠的髮式乃已婚婦人模樣,又見劉僑親自陪她來,便掂量出她的出處不會尋常。
只是此人,怎地與他這罪臣之家熟稔?
鄭海珠也不避諱劉僑,不疾不徐道:“長話短說,數年前我與山陰張氏的兩位公子結識,從他們那裡聽說了張參將,參將鎮守大明西南,精研火器。而我在南直隸松江府也有火器廠,自是崇敬張公,奔波之餘,去紹興拜見過嫂子,也請令郎到松江看過火器廠。”
一旁的劉僑適時插話:“老張,我也添幾句緊要的。鄭夫人和咱一樣,也不是什麼高門貴府的子侄,但她買賣做得不小,難得還助朝廷教訓過韃子和紅毛番,那兩場勝仗打得,漂亮,痛快!如今她身有六品敕命。這回,是她找的御史老爺和翰林院帝師們,轉圜一番,把你弄出來的。”
張名世聽得一愣一愣的。
滿臉寫著“我被關了幾年,外頭的世界已經發生那麼多事了麼”。
緊接著,他似乎明白了,鄭海珠為啥撈他出來。
原來是同道中人啊,不論搞火器,還是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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