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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迅在屋子裡坐了很久。
他知道單慎他們上朝去了,沒空審他,乾脆關著他。
不過,衙門裡人也算客氣,給了他一套乾淨的衣裳,換下了他被雨水淋透的外衣。
薑茶也給了,另備了點麵條給他填肚子。
除了看守的衙役如同一個木頭人,問什麼都沒有回應之外,劉迅想,他被關著還是很輕鬆的。
輕鬆到無聊。
這讓他不禁回憶起了去年在這裡時的狀況。
好像,真的沒有什麼不同。
這麼看來,等單慎他們下朝回衙門,父親就能一道來、把他接出去了。
畢竟,事情再糟糕,那也有太子殿下頂著。
剛才他就聽說了,太子早就已經離開了順天府,單大人連攔都沒敢攔。
這些工夫,足夠太子面見聖上,把事情抹平了吧?
雖說,昨晚上被帶回來的場面確實不好看,劉迅醉酒了毫不知情,但單大人後來罵人,他都聽見了。
左不過是衣衫不整,和舞姬們睡作一團嘛。
又不全是他弄的,還有不少是太子的傑作。
再說,歡喜場上就這些事,又不稀奇稀罕的。
劉迅想了很多,漸漸地,把自己安慰住了,自然也坦然了許多。
直到,他見到了徐簡。
守門的衙役推開了,大門開啟來。
劉迅一眼沒有看到劉靖,只看到了徐簡那漠然神色。
不久前的心理安慰、搭建起來的安穩與坦然,在對上那雙深得窺不見情緒的眼睛時,頃刻間碎成了齏粉。
恐懼與害怕從如山高的粉末中噴湧而出,齏粉飛揚,劉迅捂著嘴,重重咳嗽起來。
他討厭徐簡。
看著徐簡就知道沒好事。
看,連他的嗓子都知道。
單慎也進來了,冷著臉看劉迅嗆得臉紅脖子粗。
許久,劉迅才好不容易緩了過來,靠牆喘氣。
單慎看了徐簡一眼。
這位菩薩,依舊是最初的老習慣,根本沒有開口問話的意思。
主導權依舊在單慎這兒。
單大人確定徐簡不願多話,也就不浪費時間了:「來,腦袋瓜子清醒了沒有?誰給你介紹的陳米衚衕?你們這些時日在那邊遇著過誰?一五一十說。」
劉迅哪裡說得明白,只梗著脖子問:「我父親呢?」
單大人想到劉靖聽說此事時的神態,又見劉迅這麼拎不清,嘆了一聲:「怎麼?讓他來答?他和這些有關係?你們父子想一塊完蛋?」
劉迅急了。
怎麼就完蛋了呢?
不還有太子殿下嗎?
人一急,嘴巴就不嚴實,這兩句話露出了聲,很輕,但屋裡人都聽得見。
「太子?」單慎道,「太子連個蹤影都沒有。你要不要說說,他究竟能去哪裡?」
此時此刻,李邵還在永濟宮。
永濟宮不在皇宮城牆之內,它在宮城以北,是前朝時的一位皇帝修造來給皇太后養老的,隨著時代更迭,也住過一位退位的太上皇與他的妻妾。
等本朝開建,這裡荒廢許多,幾位皇帝陸陸續續、簡單修繕,平日無人會來。
再之後,先帝爺把犯了錯的三兒子李浚幽禁在此。
這裡就成了李浚的「地盤」。
只不過,李浚自己能活動的地方很有限,只在永濟宮西側的一座宮室。
日常陪伴他的是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妾室,其餘宮女嬤嬤太監,名為照顧,實為監視。
李邵還是頭一回來永濟宮。
一邁進來,他就心生後悔之意。
連二伯父都怕父皇發火,這位被幽禁的三伯父、能不怕嗎?
若是怕,李浚對李邵毫無用處。
若是不怕,李浚會是個什麼態度?
奪位失敗的兄長對上成功當了皇帝的弟弟,冷嘲熱諷、惡言惡語,火上澆油。
最後被燒的,還不是他李邵?
換作是他,聽說仇人的兒子出了狀況,大概是要大笑三聲了吧?
那他憑什麼上門去給李浚送笑話看。
如此想著,李邵本想離開走人,哪知道有看守的太監眼尖看到了他,忙不迭上來行禮問安。
態度畢恭畢敬,討好甚至帶著幾分諂媚。
李邵不由地多看了這太監兩眼。
醒來之後,先是順天府和守備衙門追著他問話,單慎他們明著不敢怠慢他,語氣也還恭順,卻沒有這種恭敬做小。
等去了一趟晉王府,在二伯父那兒沒得一句好話,李邵心裡就更不痛快了。
他肚子裡有火氣,突然見著這麼一個內侍,頓時覺得此人頗為順眼。
這才是其他人,在面對他這位皇太子時,該有的態度。
「你叫什麼?」他問。
內侍道:「小的姓汪,都叫小的狗子。」
李邵哈的笑了起來:「狗子,我那三伯父在做什麼?」
汪狗子稟報:「晨起後打一打拳,用了早飯後再看書,今日雨大就不打拳了,在內殿休息。」
李邵問什麼,汪狗子答什麼。
這種態度讓李邵很滿意。
也是,永濟宮做事能有什麼前程和油水?可不得想方設法尋出去的門道?
而他身為太子,提拔個人,一句話的事情。
「殿下,」汪狗子堆著笑,問,「您讓見見他嗎?」
李邵原本已經歇了了心思,在一通恭維之後,重新冒了芽。
「見,怎麼不見?」他說著,大踏步往裡走。
按常理來說,李浚幽禁在此,沒有聖上的手諭,誰也不能見人。
和汪狗子不提,李邵更是想都沒想這一茬,大搖大擺去見李浚。
李浚正在翻著本棋譜,聽見動靜,抬頭看著來人。
兩廂照面,彼此都在打量。
「這不是太子殿下嗎?」良久,李浚挑了挑眉,「長大了,我險些都沒認出來。」
李邵也見過李浚,最後一次見時也就四五歲,根本不記得李浚是個什麼樣子,此刻也就是胡亂觀察,勉強能從李浚的五官裡尋到些許他父皇、以及伯父叔父的樣子。
畢竟都是兄弟。
李浚放下棋譜,卻沒有起身的意思:「你怎麼來了?你爹讓你來的?還是說,他這個歲數就不行了,你馬上要登基了,想起來這裡還有一個我?」
這話說得不懷好意。
「父皇身體康健。」李邵還擊道。
李浚又問:「那你來幹嘛?這個時辰你不去早朝?總不能是惹是生非無處躲,想到躲我這裡來了吧?」
李邵語塞。
他已經改了主意,不把事情告訴李浚,就是進來看看,不給李浚嘲笑他和父皇的機會。
卻是沒想到,李浚會這麼說話。
李浚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李邵的心思。
他當年多少謀算、步步為營,只差一步就能達成所願,他的城府與敏銳豈是年輕的李邵能比的?
雖不知道李邵具體鬧出了什麼事,但大致處境,一揣度就看出來了。
「躲我這裡做什麼?」李浚的聲音壓下來了,沉沉的,「永濟宮是我這種犯了大錯的人才待的地方,你那點兒小打小鬧,也配來這裡躲災?」
不過幾句話,李邵愈發鬱悶。
他對這位十幾年不見伯父好感全無,甚至討厭至極,轉頭就走。
李浚卻沒有放過他。
他的聲音從李邵背後傳過來,帶著些許蠱惑:「你想知道怎麼應付你爹嗎?你不妨問問我。」
李邵腳步微微一頓。
「我是被我爹關在這裡的,不是你爹,你爹可奈何不了我。」
李邵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頭,這話聽著很不暢快。
「我老爹是個狠角色,與他鬥心機,我很怕,也很振奮,你知道嗎?那種明明怕得要命、但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的激動與興奮,我可太喜歡了。」
李邵的身體僵住了,拳頭一點點鬆開。
他轉過頭去,看著李浚:「你想說什麼?」
「我輸了,因為我有很多年紀差不多的兄弟,我爹能把老四貶為庶人,把我關起來,」李浚舔了舔唇,下顎抬起,眼睛狠狠盯著李邵、如同盯著獵物一般,「你不一樣,你的弟弟們太小了,你又是太子,你爹寵你寵得過分,你弄出些事情來,他不會收拾你。你呢,你喜歡那種又怕又激動的滋味嗎?」
李邵的呼吸凝滯了幾分。
只聽李浚又道:「我教你。」
李邵坐下了。
他想聽聽,李浚能講出什麼東西來。ap.
雨下得更大了。
順天府裡,單慎黑沉著臉,師爺在他邊上奮筆疾書。
劉迅腦袋混混沌沌,說得很凌亂,但總歸是交代了一些,只是,訊息有限。
徐簡一言不發聽到現在,衝單大人打了個眼色。
兩人一道出了屋子,站在廊下說話。
「問了也白問,」徐簡道,「都知道是有人設計,佈局前後幾個月,這種出手,能讓劉迅這傻瓜腦袋看出問題來?」
單慎呵地笑了笑,對這個「傻瓜腦袋」的評價頗為贊同。
笑完了,單慎壓著聲道:「其他人都是棄子,更加問不出來,只能從劉迅身上挖多少算多少。雖說聖上也知道黑手難抓,道衡也抓不到,沒說一定要如何如何,但我辦案,國公爺是知道的,抓不到人、破不了案,我心裡不舒服!」
徐簡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地契什麼的,之後再去那宅子裡實地轉轉。太子沒有蹤影,但跟著太子的也不是隻有一個石內侍,還有侍衛。」
單慎眼睛一亮。
徐簡先去看文書了。
那座宅子的,以及陳米衚衕前後左右的宅子,相關的契書文書都已經被整理了出來,堆在單大人的書案上。
徐簡此前霧裡看花查了不少,此時配合著文書,一點點梳理。
不多時,東宮裡來了幾個侍衛。
徐簡看了幾眼,與單慎介紹:「這個錢滸跟太子有幾年了,這個李安勇是年後才升了主職,以前多是留守東宮,這個……」
單慎一一過了眼,先叫了最常跟著李邵的錢滸問話。
錢滸其實也答不出什麼來。
本想著找機會和殿下告劉迅的狀,沒想到,他還沒讓殿下遠離劉迅那隻大尾巴狼,就讓劉迅把殿下連累了。
「這個劉迅,根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要不是他提什麼貢酒,殿下也不會想到去動酒。」
「他之前還想獻美給殿下,以為殿下喜歡他那外室那個味道的,示意我們有人和那外室像,讓我們去悄悄劫人。」
「我
沒去,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耿保元說不定聽進去了,反正他後來不見了,也許是失手了吧?」
「劫的誰?我怎麼知道!反正耿保元失蹤後殿下很生氣,殿下根本沒有那種混賬念頭,全是劉迅坑人。」
徐簡雙手抱胸,站在一旁,看了眼臉色難堪的單大人,又把視線落在了錢滸身上。
他示意單大人向侍衛們問話,其實就是想問錢滸的話。
錢滸不是蠢蛋,他想要維護太子,又看劉迅不順眼,那他自然會說一半藏一半。
偏過頭,徐簡與單慎道:「我前幾天聽說,劉迅那個外室不見了。」
單慎對他聽聞的過程並不關心。
錢滸卻很十分激動:「別不是劉迅還想著把那外室獻給殿下,別人不從就跑了吧?他也不想想,他玩過的女人,配伺候殿下嗎?」
這廂問完,這番供詞又到了劉迅面前。
劉迅的臉色青了白、白了青。
劫人是能認下的事情嗎?
昨夜之事,太子也許還能撈他一把,但劫人的事情坐實了,他鐵定完蛋。
他就弄不懂了,錢滸是傻的嗎?
「他血口噴人!」劉迅否認著,「我沒有說過那種話,我也沒示意過什麼劫人,我又沒有瘋,我能做那種事?
耿保元明明是欠了一屁股賭債跑了,跟我沒有一點關係。
玥娘確實走了,但她、她是因為我成了親,心裡不好受才走的。」
單慎從屋子裡出來,對著溼漉漉的雨氣,用力揉了揉臉。
他不信劉迅說的。
當然,那錢滸的話,也就只能聽個一半。
但陳米衚衕事情在前,單慎不認為錢滸會莫名其妙編造出什麼「劫人」的故事來……
徐簡站在單慎身邊,道:「大人還想查劫人的事?滿城風雨的,事情更大。」
單慎嘆了一聲。
而且,耿保元不見了,八成是失手了,所謂的劫人,又沒一家報官的,查都無從查。
真讓他查出些端倪來,難道就是好事?
聖上想聽陳米衚衕的內幕,他報上去太子身邊侍衛妄圖劫人給太子尋樂……
唸書的都知道,寫文章要切題。
不會破題,寫出花來都沒用。
現在當官也一樣。
他給聖上遞與太子相關的牛頭不對馬嘴的案卷,聖上能讓的人頭對不上人嘴。
可是,不查歸不查,身邊人胡亂生事,殿下到底是怎麼管人的?
看來,還是殿下平日行事太過荒唐,以至於,底下人有樣學樣。
唉!
雨勢時大時小。
半敞著的花廳裡,道衡和尚正坐著。
等了會兒,腳步聲從遠及近,他抬頭看去就見到了自己的主子過來了。
一身金貴的人坐了下來,問:「太子還在永濟宮?」
「是,」跟著進來的人垂首答話,「還在裡頭。」
「他和李浚,確實可以好好談談,」金貴人哼笑一聲,又把視線落到道衡身上,「查到些什麼了?」
「順天府和守備衙門都沒有多少進展,」道衡答道,「宅子那兒都安排好了,他們能查到的都是我們給他們查的。」
金貴人對此並無擔憂。
道衡又道:「聖上讓徐簡去順天府協查此案。」
金貴人的眉頭微微一蹙。
昨晚的事情,壞就壞在徐簡身上。
就是徐簡,三言兩語刺激了太子,讓太子也出現在了宅子裡。
「我看清楚了他,卻沒
想到,被他這麼壞了事。」金貴人一字一字道。
道衡垂著眼,知道主子指的是什麼。
先前,主子就跟他分析過。
徐簡太年輕,引導太子的方式太過一板一眼,只會適得其反。
太子不願意聽徐簡的,反而和劉迅走得近。
沒想到,就是這麼一板一眼想逼著太子上進,把太子在不合適的時候、逼去了陳米衚衕。
以至於他們這兒的計劃就出了差錯。
金貴人沒有多糾結,眉頭漸漸舒緩開:「事已至此,就這麼往下走吧。劉迅這枚棋子,落在徐簡手上,倒也是一出好戲。」
兄弟相殺。
錯了。
是徐簡單方面殺劉迅。
這會把劉靖和他的妻子一塊攪進來,想不精彩都難。
他還是很願意看看這出父子母子、甚至能發展成夫妻反目的大戲的。
另一廂,林雲嫣到了廣德寺。
得知徐緲已經在後頭廂房裡安置下了,她便徑直過去。
夏嬤嬤剛剛伺候母女兩人淨面,把水端出來倒了,轉頭一看,瞧見郡主快步而來。
她行了一禮,又往屋裡報了一聲。
徐緲心神疲憊,努力打起精神,讓自己不會太過失禮。
而劉娉捏著帕子,心情起起伏伏。
這是她頭一次見郡主、見還沒有過門的大嫂。
她對嫂嫂的印象都來自於鄭琉。
鄭琉原本待她也和善,直到今日,倏地露出了真面目。
差別之大,讓劉娉愕然又害怕。
那,這位大嫂呢?
劉娉抬起頭,看著快步進來的林雲嫣。
第一印象是漂亮。
四目相對,她看到林雲嫣衝她彎了彎眼睛,笑容溫和。
劉娉的心一下子就靜了許多。
聽說,大哥很喜歡這位指婚的物件。
大哥那麼聰慧的人,他的心上人,一定也是很好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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