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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辰怔住了。

他們爺說的這句話,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說……」參辰看向花廳外頭,語氣難掩複雜意味。

此刻已經看不到葉公公和那位大夫的身影了,回憶了下兩人模樣,參辰原本想說的話又都嚥下去了。

他從不質疑他們爺的判斷。

爺說什麼,那就是什麼,爺說那位不是嶽大夫,那肯定就是出錯了。

只不過,最開始時,參辰想的是「晉王也被冒名頂替的人唬住了?」

畢竟東北地方太大了,晉王爺大張旗鼓地去當地找人,指不定還開出了不錯的條件。

理所應當,京中貴人們做事,銀錢開道比什麼都快。

又是給國公爺看傷,怎麼可能小氣吧啦?

有人因為銀錢而心動,李鬼衝出來喊著自己是李逵,就這麼被帶回來京城。

甚至,派出去做事的人裡有些靠不住的,動了歪心思,完全可以自說自話唱戲,尋個大夫來交差拿銀子。

而京裡也沒人見過真正的嶽大夫,指鹿為馬,送了個假的到國公府。

可是,晉王爺真的不知情嗎?

最開始的那份「善意」考量之後,餘下的都是各種揣度。

他們爺在查一些東西。

雖然水深,影影綽綽的,也沒有跟他和玄肅說過所有來龍去脈,但他們奉命做事,多多少少能窺見些許模樣。

道衡死了,王芪應該也沒活成,這兩人的***子未必不是晉王。

那麼,假大夫的事兒就不一般了。

梳理了這條線,參辰再開口時,便成了另一句話:「這個大夫,是什麼來歷?」

徐簡回椅子邊坐下。

茶水已經涼了,他也不介意,抿了口潤了潤喉。

那位「嶽大夫」,徐簡認得,又不完全認得。

他接觸過太多太多的骨傷大夫了,各種年紀、不同地方出身,那時候,來府裡看診的大夫裡就有這麼一號人。

當時,那人自稱姓章,在關中一帶行醫,看到了官府張貼出去的尋醫告示,便自告奮勇來了京城。

章大夫說的一口關中官話,五十幾歲的年紀,舟車勞頓後略顯疲憊,而他的勇氣在看到徐簡的傷勢後就退縮了。

已經萎縮的右腿,連帶著受到影響的左腿,眼看著會繼續惡化下去,實在不是尋常大夫能插上手的了,章大夫便離開了。

從出現到放棄,前後也就半天,而那段時間見過的大夫又極多,也虧得徐簡記性好,才能記住章大夫的模樣。

而現在,從前的那位章大夫,變成了嶽大夫。

明明紮根在東北幾十年,卻沒有一點兒地方口音,雖然也沒有露出關中官話來,但他的模樣改不了,還是徐簡從前見過的那個人。

「關中人。」徐簡說了聲,而後,又沉吟起來。

從上一次認得章大夫的狀況看,這位就是個想賺些銀錢的醫者。

那時腿傷重,無法醫治也不能表明章大夫醫術不行,但能看得出,醫德是有的。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沒有信口開河,也不想著騙一天是一天的診金藥錢,沒辦法就直接走人。

這種直白的態度下,章大夫與那背後之人應是沒有任何聯絡。

而他當時越來越糟糕的腿傷,也和這位章大夫無關。

那現在呢?

章大夫化身成了嶽大夫,他被晉王爺送到國公府,又是存了什麼樣的心思?

晉王派人去東北,尋來了個關中大夫,是晉王的問題、還是底下辦事人的問題?

大夫

口中的「有嘗試的價值」,最後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還是,他再不管那點兒醫德了?

整理了些思緒,徐簡起身去了書房,提筆寫了張字條,封入了細細竹節之中。

「還是老樣子,讓陳東家送去給郡主。」他道。

參辰奉命去了。

徐簡背手在窗邊站了會兒。

先前在慈寧宮裡說的那些話,真不是什麼藉口,而是真的不方便。

就一兩句話的事,還得轉交幾道手,一來一回的耽擱。

等婚事辦了,哪裡還需要這麼麻煩,他突然間想起什麼來,回後院一趟或者讓小郡主來書房,當面就能說道明白。

還得再等等,等到十一月末。

這麼一張不方便的字條,遞到林雲嫣手中時,已經是傍晚了。

林雲嫣開啟一看,眉宇不由緊緊一蹙。

她知道今日有晉王點來的大夫去了輔國公府裡,按說就該是嶽大夫,沒想到,徐簡在字條上問的卻是關中的章大夫。

照徐簡提的,章大夫曾經來過京中、自知能力有限後就離開了。

國公府那段時間出入的大夫多,多到林雲嫣被這麼提醒著去回憶,都記不清楚曾有這麼一位大夫。

當然,徐簡也不是請她回想這一樁,而是問他,他們在關中見過的大夫狀況。

林雲嫣抿了抿唇。

她其實不太願意回憶關中經歷,那時狀況簡直就是一場場的噩夢。

參辰以命搏了王芪的命,讓林雲嫣得以獲救,和徐簡、玄肅一塊抵達關中,卻也被困在了關中。

是父親一路趕來救她,又被一支流箭射中後背,等他們與探路的玄肅會合、發現父親重傷時,已經來不及了。

玄肅不甘心。

他就是不想再一次接受「來不及」,當日也是因為「來不及」才沒能救下參辰。

天還未明,黑沉沉裡透著了一點點光,玄肅去城裡一家藥鋪中劫回來個大夫。

藥鋪的位子,還是林雲嫣告訴玄肅的。

大夫年紀不輕了,嚇得夠嗆,但一見到傷者就沒顧著別的,仔細看傷去了,只可惜,傷勢太重了。

「沒有多少效果,只會添不必要的苦痛。」

「老夫有些麻藥,緩解一下吧,讓人走得輕鬆些。」

也虧了那些藥,讓父親不用再拼盡全力與傷痛對抗,撐著最後的一口氣把他知曉的事情都一一告訴了他們,在天明時離世。

那位大夫先一步離開了,說他只是大夫,不想參與其他事情。

他們三人逃命的,連診金都拿不出,尋個地方匆匆掩埋父親後,再一次出發了。

沉重回憶充斥腦海,林雲嫣徐徐吐出一口氣,又看了一遍徐簡的字條。

看來,徐簡認為,今日出現的嶽大夫、與曾經到訪京城的章大夫、關中城外被玄肅劫來的大夫是同一人。

大夫彼時趕在天亮前離開,除了不想惹事外,他很可能也認出了徐簡的身份。

而離開關中後,他們有一陣沒有遇著追兵,那大夫說不摻和就不摻和,沒有出賣過他們。

林雲嫣提筆,給徐簡回了張字條,又用竹節給裝回去。

「回覆」到達徐簡手中時,他剛吃過晚飯。

一面開竹節上的塞子,徐簡一面低聲道:「還挺迅速。」

參辰站在一旁,四個字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爺說的分明就是反話。

爺嫌慢呢。

可在參辰看來,一來一回的,又是男女有別,如果經手的不是與誠意伯府沾親帶故的陳東家

,只怕回覆到明兒都未必能到,已經夠快了。

徐簡看了眼字條,與參辰道:「關中城西南角有一家酒肆,酒肆往北走兩條巷子,一株杏樹下有家藥鋪,使人打聽打聽,藥鋪的章大夫是不是離開了。」

參辰認真記了一下。

白天時他們爺說「假嶽大夫」是關中人,這麼說來,他實際就是章大夫了?

以及,這地址是郡主寫在字條上告訴他們爺的吧?

郡主報地址的方式還真別具一格。

當然,這其實也不怪林雲嫣。

從前那時候混亂一團,匆忙之間哪裡顧得上去記衚衕叫什麼、鋪子又叫什麼?

玄肅當初去劫大夫時,靠的也就是這種形容。

徐簡交代過後,把字條湊到油燈旁點了。

字條上其實還有別的內容,小郡主說她不記得劫回來的大夫到底是什麼模樣了,更不記得到訪過國公府的章大夫。

徐簡卻是記得的。

記得來府裡的章大夫,而關中那時、光照有限,他看得並沒有那麼清楚,只覺得很像,有個八成把握。

正因此,若不是那大夫溜得快,徐簡起過殺心。

他能認出大夫,大夫難道認不出他?尤其他還坐輪椅,特點鮮明又突出。

一旦這大夫出賣他們、暴露了他們的行蹤,好不容易殺出來的一條血路又要被堵上了。

但最後,徐簡沒讓玄肅動手。

萬幸,追兵未至。

細長字條燒得很快,留下一點點灰燼。

徐簡垂著眼簾收拾了下。

倘若真是那位章大夫,他可以改名換姓去當嶽大夫,但他真的會胡亂診治嗎?

晉王被瞞在鼓裡也好,故意找個假的來也罷,一旦他提出些不符合醫者態度的想法,章大夫會老老實實配合嗎?

夜又深了些。

沒有月光,星子都很淡。

李渡回到書房,讓葉公公去請了嶽大夫來。

人就安置在王府外院,很快就來了,恭恭敬敬與李渡行禮。

李渡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輔國公的傷勢如何?」

大夫一五一十,把今日在徐簡面前說過的話,又與李渡說了一遍。

「他當時傷得確實重,」李渡嘆息一聲,「軍醫治傷本就沒有那麼精細,輔國公還著急回京城來。

人人都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哪怕就是崴一下,也得老實休養,他卻是一路顛簸、隨太子儀駕回京,躺馬車裡哪能算躺?

京裡再請太醫、請名醫,最後也就治成現在這個樣子。」

大夫道:「的確是耽擱了。」

「本王聽大夫的意思是,能治?」李渡道,「治傷肯定受罪,但他年輕,這兩年吃點苦,換之後幾十年的安康,也值得的。大夫你確定不會越治越差?」

大夫沒有立刻回答。

畢竟,他是大夫,不是神仙。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這種舊傷治成什麼樣,也得看傷者是不是配合、能吃苦又到底肯吃多少苦,他就一個開方子、扎針的,他把話說滿了才是不負責。

「也可能越治越差,」大夫實話實說,「國公爺那兒有顧慮、沒答應治,老夫也能理解。」

話音一落,李渡反而吃了一驚,轉頭問葉公公:「他不肯治?」

葉公公訕訕:「說要多考慮,讓嶽大夫寫個說明,他再看看。」

「那嶽大夫,你就給他寫一份,想辦法說服他,」李渡說到這兒頓了頓,「他有他的考慮,不願意隨便嘗試不認得的大夫,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若不是借了嶽大夫的名頭,也看不了他的傷。你姓什麼來著?」

「姓章。」大夫答道。

「本王還是叫你嶽大夫吧,免得記錯了,」李渡道,「姓什麼都不要緊,能給他好好治一治才要緊。」

章大夫應下了。

葉公公送他出去,又勸了兩句:「雖說是借了別人的名頭,但那真嶽大夫實在難找,不曉得在哪個山坳裡。

尋到你也是運氣,王爺先前就有了替國公爺請大夫的想法,知道有你這麼一位。

正巧你這頭白髮和嶽大夫傳聞裡差不多,年紀也對得上,就把你接來了。

只要能治好國公爺,到時候你說自己姓章,國公爺只會謝你、不會計較你冒名,你再把真名打出去,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個厲害大夫。」

章大夫笑了笑:「感謝公公開解。老夫也想盡快說服國公爺,他那傷啊,少耽擱幾天是幾天,嘗試一把,換之後幾十年輕鬆。」

葉公公眼珠子一轉:「真不會給治壞了吧?」

「這……」章大夫摸了摸鬍子。

他行醫多年,見過各種病患與家屬,也知道他們的各種擔憂。

怕治壞了,這多正常!

誰會不怕!

可不曉得為什麼,這話從葉公公口中聽著,感覺不太對勁。

章大夫想,可能內侍說話就是這種調調吧?他以前也沒有接觸過公公,再者,傷的是輔國公,問的是王府裡的公公,隔得遠,和尋常的病患家屬關係亦不相同。

「一般不會,」章大夫道,「也有意外的。」

葉公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等送走了章大夫,葉公公回到李渡面前。

李渡問:「你怎麼看徐簡的傷?」

葉公公說了今日所見,道:「看起來當時很嚴重,最後只跛了點,輔國公運氣不錯。您放心,他雖然對大夫提出來的辦法有顧慮,但他絕對想不到大夫是假的。」

李渡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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