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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張鑑手裡提著奄奄一息的古顥,緩步向著秦嫻走來。

所有村民都抻著腦袋望著這邊,在黑夜裡,若是從天上往下看,火光遍呈扇形往前慢慢合圍,緊緊包裹住了秦嫻。

沒有一個村民臉上不露出期待的表情。

“咯吱”

“咯吱”

“咯吱”

張鑑步子依舊如常,尤其比平時還輕些,但此刻或許因為提著古顥的緣故,每一步踩在地上的聲響在秦嫻耳中清晰無比。

秦嫻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先生。

黑夜中村民看不清他的具體神色,只瞧見肩頭微微聳動。

張鑑將奄奄一息的古顥放到秦嫻身邊。

“你來動手。”張鑑眼神深邃。

少年漲紅了臉,看著先生,張著口,卻說不出話。

“這裡有刀!”遠處,適時一道聲音打趣道。

竟是程虯去而復返,雙指捏著一把柴刀,提在手中。

一前一後晃著,丟到少年腳下。

人帶回來了,刀也有了。

少年震驚道:“先生?”

張鑑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為民除害,你自己來。”

此刻秦嫻真正有些慌了,這天大的問題拋給自己,怎麼選?

一個十惡不赦的兇人,若是你的恩人,當如何?

親手殺了?落個忘恩負義小人之名;

不殺,聽之任之?落個善惡不分一丘之貉。

唯有一線希望便是,此事不過他之手。

可現在先生卻讓自己來殺,這讓他以後如何自處。

少年有些痛苦,抱著腦袋:“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張鑑想了想,道:“自己的路,自己走。”

村民開始指指點點。

“殺了他,秦嫻!”

“對,如此屠戮村莊的惡人,不動手還等什麼?”

“殺了他,你這個孬種,還猶豫什麼,難不成還想放他一條生路不成?”

“這等懲惡鋤奸的好事,落你頭上還不快些動手!”

“怕什麼,你又不是第一次殺人,今早不還殺個人嗎,這會裝什麼小善男!”

為首一個男的叫得最兇,不知不覺離秦嫻也就三五步的距離。

秦嫻撿起地上柴刀,遞給他道:“那這等好事給你,你來。”

男子登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一邊擺手一邊後退道:“哎,先生使你殺他,為民除害,我怎麼能搶,況且我們這都是普通百姓,哪裡像你這般殺過人,你來,你來。”

如果是白天,秦嫻一定會看清那男子的臉。

小人嘴臉。

帶著苦笑收回柴刀,這一刻,秦嫻臉色是蒼白的,悲哀的,悽苦的,同時也隱藏著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深刻。

“古叔,古叔?”秦嫻俯身在古顥身旁輕輕呼喊著。

古顥只是眼皮抖了抖,氣若游絲。

“醒不了的,傷太重。”程虯道。

“那這樣不管他,是不是就……”秦嫻懷著某種希望低聲道。

“那要很久!”張鑑聽不清是喜是悲說道。

“可是我等得起啊!”秦嫻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等不起,給你一炷香時間,我便將人還回去。”張鑑道。

……

生辰後的那天夜裡,叱奴安做了一個夢。近來她感到非常苦惱,爹爹說想要給自己尋門親事,可自己滿心都是秦哥哥,但父親對秦哥哥好像不太滿意,導致他整日胡思亂想,所以夜裡總是會做許多奇怪的夢。

就那天夜裡,她夢到在一個高高山頭的山腳處,有一口巨大的井,一直通到地下。井口有一個小屋大小四方四正的像骰子一樣的透明石塊,不過他的六面可不是點子,而是畫著奇奇怪怪的符號,看得人頭疼。

骰子開始順著井口一路被雨水沖刷著往裡猛衝。眼看著它似乎快要衝到底了,可是深處轟隆隆幾聲巨響,井壁無數簸箕大小的石頭滾下,骰子頓時被砸得破碎不堪。它竟然還發出悲慘的叫聲,在煙塵滾滾中順著井壁滑落,最後被死死壓在井壁上面。

可是,骰子好像並沒有放棄,搖搖晃晃拖著破碎的半邊,掙扎著出了石堆,又往深處爬去,就在快要成功的時候,井壁上的石頭又紛紛滾落下來。骰子號叫著再次被束縛壓在井壁。叱奴安在睡夢中被那骰子震驚了,她痛心地看著那骰子,只見它再次站了起來,抖動所剩無幾的“身體”,顫抖著,搖搖擺擺又向井底衝了下去。

每到此處叱奴安便會驚醒過來,淚水總是溼透被褥。

腦子裡充滿了困惑,為什麼會做如此的夢?那個骰子究竟是什麼東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她回想起,那座山頭,倒是挺像此刻眼前的鼎山。

莫七迦見安安若有所思道:“你在想什麼?安安?”

“哦,沒什麼,咱們要進去尋老葛頭嗎?”叱奴安回過神道。

“我倒是覺得這些夠了,還缺什麼嗎?眼看天色不早了,這深山大林裡,尋個老頭,太古怪了。”宋錢抱著一大包白色喪紙道。

“別的倒還好說,主要是棺材,這附近就老葛頭會打,也沒有旁人能做。”莫七迦無奈道。

宋錢沒有在意自己兄弟的神色,而是扭頭看了叱奴安一眼,說道:“安安,你覺得呢?”

“七哥,我也覺得有些瘮得慌,爹爹常說,鼎山有兇險,不讓我來這裡,如今雖說有你和宋錢哥哥,但晚上黑燈瞎火的,我還真有點怕。”叱奴安本來心思飄飛,被宋錢一說心裡也有點發毛,是真心說著自己的看法,在她看來,大半夜進山尋一老頭打棺材,可不古怪瘮人麼。

宋錢聞言,忙道:“別是那人哄騙咱們,或許那老頭壓根沒來這山上!”

莫七迦和叱奴安相視一眼,皆不由想到,對啊,他們說葛老頭去了鼎山就是嗎?自己都沒去別處尋找一番,竟然糊里糊塗就信了。

宋錢見二人動搖,趁熱打鐵道:“走吧走吧,今日天色已晚,想必你爹等著急了,我們先送你回去,明日再去尋那老頭。”

叱奴安想著自己確實出來頗久了,先回去,兩位哥哥也隨自己跑了一天,想來也是餓了,便當即應承。

三人快步離開鼎山,往古家而去。

順著三人先前所站方向,一直往鼎山深處,溪水源頭,立著一面高足百丈光滑的石壁。

溪水正是從石壁下方的縫隙中流出。

此間平時寂靜非常,鳥獸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

但此刻石壁下竟盤腿坐著一名老者,若是讓叱奴安三人看見定然驚喜,不正是老葛頭嗎?

老人佝僂著身子,一手撫著石壁,一手伸出雙指點在自己眉心。

似乎遇到了煩心事,眉頭緊鎖。

……

從頭到尾,年輕道人一邊用藥神錢療傷,一邊靜靜地看著,不發一言,也不會做出什麼如閹人一般突下殺手的舉動,此刻見秦嫻進退兩難,他便低頭沉思起來。

他倒不是非要自己親手解決古顥,只是想要對方一報還一報,了斷了他師傅和遠人村民的因果。

所以此時,他在斟酌,是不是該站出去殺了古顥。

“不行,不行,這是四先生給他的考驗,我若是沒來由地給攪和了,可不亂了套了,罷了罷了,再等等看。”年輕道人最終還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陣風從遠處帶著陣陣清香吹進來,年輕道人卻覺得突然感到脖子後面一陣清涼,下意識伸手摩擦著,同時心裡想著:“這小子,今日算是親人,愛人都不留好啊,到底是個什麼命格,這麼奇怪?”

“怎麼這麼多人圍在你家門口?”莫七迦遠遠地看著古家方向奇怪道。

“莫不是他們又來質問你爹?”宋錢對叱奴安道。

叱奴安慌忙往家跑去。

臨近便聽得村民道:

“安安那女娃回來了。”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怎麼說?”

“哼,你沒看後面那兩小子抱著喪紙嗎?”

“看見了,咋了?”

“這女娃一天跟著秦嫻瞎混,出這麼大事也不見人,這會兒了,才抱著這一大堆喪紙回來,你說,咋了?”

“啊!你是說這女娃和秦嫻小子串通好了殺死古顥?”

“不然咋得那麼巧,還尋了那麼些個喪紙回來。”

“可日間秦嫻還為這古顥出過頭,還殺了個人呢!”

“那有什麼,這小子可精的很,那是演給我們看的,古顥也是一直瞧不上他,雖說幫襯,其實也就當打發叫花子,這不讓這小子記恨上了。”

“那咋還不動手?”

“許是等這丫頭回來,共演一出大戲呢!”

……

沒空理會這些閒言碎語,叱奴安一心記掛著父親安危。

她撥開人群,走到最前頭,順著村民的目光,往自家院子裡面望去。

雖然已經破敗不堪,但從散落的物件不難看出確是自家院子。

她看見,暗夜中有三個高高低低的黑影。

她知道,三個黑影,有一個是學堂先生,有一個是日間大剡世子身邊的男子。

還有一個跪坐在地的,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秦哥哥。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暗夜裡閃閃爍爍。

秦哥哥身前懷中,直挺挺地躺著一人,看不清臉。

叱奴安還看不清的,還有秦嫻手中的一片黑暗。

而那片黑暗處,便是熄滅了屠村火燭的柴刀。

柴刀紮在心口處,血液涓涓流出,止不住。

秦嫻伸手去捂。

不知道是不是有村民往前靠了靠,有幾團光華從黑沉沉的暗夜中浮起,瀰漫了那一角黑黢黢的黑暗處,照亮了躺著的那人,那刀。

“爹!”

叱奴安驚叫出聲,聲音透著絕望,不可置信。

“祖洲真是個出奇人的好地方!”程虯彷彿要用這個念頭擠走當下自己心裡產生的些許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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