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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血緩緩流淌,蓋過尚未凝固的血痕,滑過她佈滿塵灰的臉頰,匯聚在她尖尖的下巴,頭盔帶緊緊勒住了她的唇瓣,然後是破碎不堪的防毒面具、風鏡,那些木刺、破片、玻璃碎。
紮在陳瀟湘的臉龐上。
這個二十一歲的龍山姑娘執著地站在原地,手雷爆炸掀起的熱風一遍遍吹拂著她的鬢髮,槍機的一次次後坐叫她肩膀生疼、淤青,她那雙常被人說冷漠的綠豆眼裡,此時,依然,只有冷漠。
紫星臂章因為染血而愈發鮮豔,畸形種衝撞來,叫風化失修的地板隆隆震動,她單薄軀體跟著顫動,她握著發燙冒煙的步槍,沒有紐扣的彈匣包裡全是彈殼,她捏著一枚子彈,填進槍機。
子彈進入槍膛,拉起機柄,槍機復位,她抬起槍,眼睛瞄準,三點一線。
她計程車兵,戰死在身邊。
“今天早上我醒來……”
“啊姑娘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槍口焰火大盛,瞬間突破了音速的子彈分裂出彈頭,裹著照亮黑暗一瞬的焰火和她的注視,飛向遠方。
彈殼如雨墜下,砸在她的長靴邊,叮叮咚咚似是悅耳,熱風又揚起了她的鬢髮,向後吹去,她的船型軍帽真的變成了一隻小舟,飄蕩在無水的大洋中,要飛向她執著的江河裡。
她路過江邊時,常有口琴聲。
“今天早上我醒來,入侵者闖進了我家鄉……
噢同志們(姑娘再見吧)
帶我一起走吧(姑娘再見吧)”
她喊叫著,左手握持著獵獸步槍槍口,食指拇指壓著槍管護木,任憑12.7毫米重型子彈宣洩,任憑宛如重錘的後坐力鼓點般敲砸,砸在她痠痛不已的肩頭。
二十發倏忽即逝,按下彈井解脫鈕,她抓起另一隻沉重的黑色聚酯彈匣,帶出一張從軍前的標準照,落在溼潤泥土上,落在沾滿了犧牲戰士熱血的土地上。
她前進著,踩過那張她的標準照,深深踩進黑土裡,然後是一發接一發的炙熱彈殼,將照片上的少女笑容燒到焦黃。
火焰自眼眸而起,擴散,將她那時的睜大燦爛桃花眼燒做空洞,再焚去她那烏黑秀髮,把她十七年的青稚化作灰燼。
火焰自天空傾瀉,爆散,數以百計的主戰坦克咆哮著衝鋒,碾過久旱未雨的平原,鋼盔蓋住了他的眼睛,他的面容,他舉著步槍仰攻著要塞,三十發子彈轉瞬即逝,一顆接一顆的鋼鐵彈殼,敲擊著遺體上的兵籍牌,羅馬字母、楷書行草……炮彈炸開,塵土漫天,掩蓋去一張合照,一個父親一個兄長一個兒子……
“啊姑娘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噢同志們(姑娘再見吧)
帶我一起走吧(姑娘再見吧)
我實在無法忍受!”
槍口前是清晰的,槍口外因為她忽略而模糊,最後幾發連射令她槍口上揚,再沒有彈匣續上了,停步的剎那,低頭間,數以十計的復興軍士兵越過了她,衝向戰場的終點,那頭肆虐已久的畸形種。
紛亂額髮下是顆顆汗珠,流過她的鼻樑,到了唇邊,嚐到鹹味和腥味,她扯開槍帶,扔開被告訴該生死相隨的步槍,拔出佩槍。是她從軍前一夜,繼承來的配槍,將敵人摁在焦土上,子彈在黎明前打穿敵人的太陽穴,奪走那個聯邦人的1911手槍。
拇指拂過老舊的胡桃木槍把,繼而緊握,攥住那片刻了她的名與字的篆刻木。
瀟湘。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啊姑娘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槍機後座,緊湊的點四五彈殼向後拋去,叮咚砸過她的鋼盔,七發子彈帶起七次後座,在四次心跳裡打光,彈頭裹著的氣浪與那些更具殺傷的重彈混在一起,它們是七發空尖彈,濺射入皮肉裡,膨脹開空洞,攔住畸形種的腳步。
手腕一甩,那支手槍劃過拋物線,砸到敵人頭上,炮火交加的裝甲戰場上,炮火尾焰劃過天際,那是滅世的焰火,晴空不再,在平原上,人們忘我地廝殺,國防軍戰士抓住帝國士兵手腕,摁下,再摁下。坦克主炮轟鳴,破甲彈震撼打出,彈幕徐進在他們身後,戰士扭過士兵手腕,用敵人配槍打穿敵人的腦殼。
握著手槍,往下砸去,冰冷鋼鐵敲擊在溫熱臉龐上,手臂揚起,再砸下,揚起,再砸下……手槍跌在陣亡戰士間,精緻鏤花因染血而喑啞,它的主人依然在前進。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請拿好我的槍!”
彈盡糧絕,短兵相接,她握住腰後的長柄手榴彈,像戰錘般砸下,砸地變異獸眼眶崩裂,她掣出匕首,刺穿面前敵獸下顎,自下而上,黑血飆出,濺滿了她的臉龐。
黑紅,黑紅。
揪出匕首,咆哮聲裡,她看到那頭畸形種撕開同志軀體,咬下戰士臂章,無首的頭盔像花瓣般在半空中展開,落下血雨,她抬起頭,紅血沾到黑血上,她沒有防毒面具,眼前盡是星辰,盡是翠綠的星子。
她單薄的嘴唇抿起,停步,她並不畏懼,她只是在解下盔帶。
鋼盔落地,落在靴邊,熱風腥風拂起她的鬢髮額角,襤褸軍裝上有一顆紫星,一橫一槓,標著她的軍銜,那些識別章,標記了她的出生歲月,血液類別,和她迄今為止的時間。
右腳踏出,踩破一個水潭,她提著一隻長柄手榴彈,擰開蓋子,拽出引爆線,握著瓷珠,向著敵獸奔去。
她的眼裡,唯有星子。
翠綠的星子。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請拿好我的槍
將我葬於那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美麗的花!”
兇狠暴戾的眼瞳凝視住了她,咆哮聲響起,畸形種枯瘦如柴的軀體上那些纏繞細長的蹄足在交替行進,像怒目的背離金剛狂舞著肢臂。乾癟的體軀轉來,凝視住了她,那顆半邊灰白狼臉、半邊覆血人臉的頭顱,碩大的赤紅複眼凝視住了她。
咆哮。
怒吼。
瓷珠拽下,引信點燃,“噝噝”聲裡向炸藥燃去,她交錯著步伐,低身躲過一個又一個阻礙,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神光,透過翠綠的星辰。手腕攥緊了那支手榴彈,重重升起的照明彈下,在憧憧陰影裡,那片灰黑紅的畸形身影籠罩住了她,壓迫住,咆哮著。
他還在奔跑,貼在山崖邊,要塞重炮震天動地地開火,擊毀了一輛又一輛坦克,核突進時帶來的蘑菇雲一朵又一朵升起在遠方,要塞機槍刈倒了一個又一個班組,他所過之處盡是血路,他的頭盔摔在某處,跌落山崖,而他站在山崖前,碉堡前,扔出軍裝上掛著的最後一顆手榴彈,在碉堡間來回滾跳,起爆。
爆炸,焰火盛開,像一朵美麗的花。
“將我葬於那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美麗至極的花!”
熱風吹亂了她的鬢髮,衝擊波推著她摔倒,但是她旋即爬起,汙血黑水淅淅瀝瀝地滴下,蜂鳴般的聲音在她耳邊重複,那些翠綠星子將她環繞,她劇烈咳嗽著,握拳咳嗽著,一口鮮紅的血濺在掌心。她微微勾住腰,弓著身,喘息著,鐵鏽味自舌根下升起,疲憊包裹過她一次心跳,然後她站直。
金鐵交鳴聲反覆,獵兵的刀劍劈砍著畸形種,那些合金刀劍閃過的光澤猶如潔白棉花,沉悶撞擊和尖利切削持續交換,外骨骼碎開的聲響,渦輪葉片飈飛切入血肉裡,蹄足踏扁的頭顱,爆出的眼珠神經束纏繞在槍柄。士兵衝鋒時的喊叫,人們瀕死前的呢喃,一齊掠過她的眼底,掠過她模糊的耳畔,在千人哀嚎的戰場裡,她聽著自己澎湃的心跳。
越跳越高,她越來越快著吸著氣,一縷髮梢飄過,她一把抓來,噙住,一縷血進到她的唇裡,她攥著最後的那支匕首,毫無猶豫地邁步狂奔。
越降越低,他越來越慢地喘息著,他望到天空中那些潔白的傘花一蓬蓬散做血霧,變成春日的迎春花,花瓣灑在要塞之頂,他聽著裝甲步兵沉重踏地,於是他翻身站起,立於巍峨要塞,沒有回頭,沒有任何猶豫,跟隨,前進。
“當人們從這裡經過……
啊姑娘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低頭躲過畸形種蹄足掃蕩,陳瀟湘矮身越過障礙,抽身站起,靈敏地原地起跳,攀上這頭人狼脊背,緊抿著唇,匕首狠狠刺入,再拔出,刺入,拔出,直到她被揪下,被捏住脖子。
她掰著蹄足,瘋狂踢踏著,飛速稀薄的空氣,她聽到頸骨吱呀作響,但是她還在揮刺匕首,黑色的血還在飈飛,落到她身上,直到她的手臂無力垂下。
在花瓣飄向血潭前的那刻,她想到了從軍時的那個清晨,剪去髮辮,站在家門,回身關上,砰然迴響在地下城的清晨。人造太陽的輝光照耀,她抬起手,遮去竟如此燒灼的日光,鬆開手,她已是肩佩銜章,執槍邁步於海蘭圖朵江上,波濤滾滾。
“當人們從這裡經過,
啊姑娘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當人們從這裡經過,
都會說,啊多麼美麗的花。”
Ps:文中的歌曲是著名的《Bellaciao》即《朋友們再見吧》,但具體版本是現代改版,由歌手Najwa演唱的女聲清唱版《Bellaciao》,安靜且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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