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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冷常識。
很多跑來鹿鳴街縣衙看年輕縣令斷案的平民百姓,其實都是想看最後犯人行刑哀嚎的保留節目。
因而眼下鹿鳴街的百姓越聚越多。
在窮人精神生活匱乏的江南地方,看縣令升堂的娛樂新奇指數僅次於菜市口斬首臺。
從眾心理,且愛看熱鬧。
該要悲哀反思嗎?
似乎要點。
但也正是這些淳樸從眾的“愚民們”,卻有一種名叫公道的東西存乎他們心間。
看見不僅小人流放、惡少受罰,年輕縣令連親信女師爺都親自鞭撻,他站在大門口“龍城縣”三字的牌匾下,手揚起後的每一鞭都抽破了寂靜的空氣。
絲毫不糊弄敷衍。
擠滿街頭街尾的人群,有人好奇端詳,有人肅然起敬,也有人不忍卒視。
從頭至尾旁觀的糧商與鄉紳群體中,有些對剛剛還大堂新營造態度搖擺遲疑的人,也神色安定下來。
不管你是強裝的,還是真心的,在任何情況下都公私分明忍住情緒,按規矩辦事,這永遠都是一劑最好的鎮定劑。
比剛剛在縣衙大堂關門說的所有話、畫的所有大餅都更有力。
因為大夥知道了你是講究人,自然只會做講究事。
為何之前柳子文能聯合起全縣的所有鄉紳一致對外?
除了柳家實力第一、又繼承了父輩人脈經營龍城多年,還因為柳子文之前做事也講究。
只是可惜,新縣令上任後,柳子文並沒有帶領眾鄉紳處理好與龍城縣衙的矛盾,沒有把大夥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更多的是想要把縣令鬥跪下,其實這也就罷了,可柳子文卻又遲遲鬥不跪新縣令。
這就很不講究了。
對當下預設了賺錢新營造的鄉紳們來說。
有糧商偏頭小聲打趣道:
“王少掌櫃,你這姐夫沒認錯啊,既有原則,又不失靈活,關鍵是能幹事,還能幹成事。
“這還僅是仕途剛剛起步,他也不缺什麼進士清流身份的敲門磚,若改日真把龍城縣這經年的水患徹底治好了……”
王操之眼角不禁抽搐了下,伱們倒是敬佩了,但被鞭笞的可是王謝的子弟。
另一位糧商卻是茅塞頓開,驚訝說:
“原來這次新營造的生意都是個添頭,真正賺到的是這位大人的人情。”
王操之聞言默然。
同僚們確實說的沒錯,但他之前也萬萬沒想到,歐陽戎敢這麼對待謝氏嫡女。
雖然王操之這些天“姐夫姐夫”的喊得歡,但也只是投其所好的戲言。
因為他一直以為歐陽戎是在追求令姜姐姐,畢竟五姓嫡女對於弱等士族讀書人的吸引力簡直是超級加倍。
歐陽戎能拜謝氏大儒為師,且還有個妙齡小師妹已經是運氣爆棚了,能近水樓臺先得月,這還不好好寵師妹維護師妹?
可眼下看,怎麼和王操之想象的有點不太一樣,這是……管教令姜姐?
且他也沒想到令姜姐姐會如此乖巧順服,被歐陽戎連抽七十鞭,硬是釘在原地,一步沒挪。
這他孃的資訊量有點大啊。
歐陽戎並不知道下方眾人的想法。
每一鞭抽完,他都能聽到埋臉的小師妹發出些細微“嗯”聲,所以並不算是沉默不語,這也只有離得最近的歐陽戎才能聽見。
待他手微抖的放下鞭子,狠狠問完話得到她格外乖的答覆後,已經能看見謝令姜背上布料已經有一些血漬滲出。
對士人、外加女子用刑,是不用除衣的,謝令姜這套衣裳又是上好的綾羅綢緞,裡面應該也有不薄的束胸小衣,所以外衣並無什麼破損,只是柔軟材質,也導致每一鞭的力都抽到了肉上。
這邊笞刑施完,另一邊柳子麟打屁股的七十大板也已毫不拖泥帶水的抽完。
後者從剛開始時的好軟言求饒,到中途的破口辱罵,再到後來的悲慘哀嚎……
眼下燕六郎等人收起了板子,他已經算是物理沉默了,嘴邊宛若遊絲的出氣已經不比進氣多多少了……
一個老衙役抽了塊灰布,隨意蓋在這位柳家三少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屁股上,柳氏的下人們哭喪著臉撲來救人。
歐陽戎從燕六郎手裡接過一件他留在縣衙的乾淨素白長袍,披在忍痛壓聲的小師妹背上。
謝令姜忍不住看向師兄的表情。
一身官服的他抿唇不語,面似平靜,為其披完衣服後,默默轉過身,陽光迎頭,登上臺階。
歐陽戎站在縣衙門前的三層臺階上,他面朝整條街欲要散去的百姓,朗聲道:
“正好大夥都在!本官有件事要宣佈。”
鹿鳴街上的人流像是水流撞到堅牆般頓住又回流,不少人愣愣轉身,看向那道穿著淺綠官服的修長身影。
他平靜說:
“本官上任以來,雖開倉放糧、興建災營、以工代賑、調節糧價……賑災略有薄績,可蝴蝶溪水患的根源問題卻始終無解。
“本官食民之俸祿,卻遲遲無作為,甚是慚愧。”
“須知,龍城縣水患絕非安撫難民、收拾殘屋、重振商貿如此簡單!若只賑災而不治水,若只祈禱天命而不事在人為,若只埋首懼畏而不挺胸勇對。
“那今日本官與諸君在此廢墟之上辛辛苦苦重新得來的一切,爾之鍋碗,爾之溫床,爾之田舍,爾之妻女……必將又在下一場不期而遇的大水中被摧枯拉朽,再度化為烏有!”
“龍城大水,決不是天命,若不作為,就是人禍!”
全場鴉雀無聲。
眾人耳中,年輕縣令的嗓音並不慷慨激昂,甚至算不上多少鏗鏘有力,但他眼睛堅定,是在一字一句陳述一件他篤定無比的事情。
是在向所有龍城百姓認認真真講述一件十分平常卻無比殘酷的真相。
這種說話者本身堅信不疑而講出的平靜話語,格外具有感染力。
有些在上一次大水中被沖毀屋舍、奪走親人的龍城百姓不禁掩面哭泣,大街人群的寂靜被打破了些,而哀傷也是最有傳染力的。
今日今刻聚在鹿鳴街的所有人全都聚精會神,目光與頭頂的陽光一樣筆直落在年輕縣令的身上。
原本甩袖離去、要回馬車的柳子文也腳步頓住,越聽越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不禁凝眉回望那裝神弄鬼的縣令。
“那究竟如何治水?”歐陽戎點頭,“諸位一定很想問這個問題,是繼續修補狄公閘嗎?”
“不。”他堅定搖頭:“狄公閘治標不治本。”
“何為本?”
年輕縣令食指猛指向西邊:
“曲折蜿蜒無法洩洪入江的蝴蝶溪就是本!每次雲夢澤的大水都要漫過蝴蝶溪的河道,往日哺育龍城世世代代人的溫順河水,一到汛期便化為吞噬生靈的猛獸!
“這隻畜生,張牙舞爪,放肆至極!
“若是不去馴服這頭野獸,龍城縣的水患便永遠不會結束,富人尚可遷居逃跑,官員尚能離職輪換。
“可是你們呢?你們的孩子呢?你們孩子的孩子呢?難道永遠生活在四年一次洪水的恐懼之中?”
“你們或許有人已經習慣,已經認命,甚至已經視之如常,但本官不習慣,本官不認命,本官不視之如常,為官一任,不說造福一方,但必求一個問心無愧與竭盡人事!
“並且本官也堅信,你們這些吳越兒女之中也有人,不會永遠習慣,不會永遠認命,不會永遠視之如常!”
“若你不是這樣的人,那此刻可以自行回家了,因為本官接下來的話只說給不認命的龍城百姓聽!接下來的事,也只能由我們來做!”
擁擠的人群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的抬頭凝望,沒人抬腳,甚至還有人不禁弱弱出聲:
“大人,咱們到底該怎麼辦?不修狄公閘還能怎麼擋水?”
“問得好。”
歐陽戎頷首,轉頭看了眼燕六郎,後者立馬帶領捕快們走上臺階,去推開歐陽戎身後的縣衙正大門。
正門此前在升堂時,一直緊閉,眼下終於在一眾捕快們的合力下全部敞開。
很快,便在眾人面前露出了後方院子裡空地上景象:
院內有一座長寬皆有八米左右的巨大沙盤。
沙盤上模擬了龍城縣所在的蝴蝶溪上下游的大致景觀,頗為精細,若有經常登山遠望的百姓,便能驚奇發現,這副沙盤對於蝴蝶溪的曲折河道還原的特別真實。
而這副微景觀沙盤更為神奇的地方是,上面有從水井抽來的井水迴圈灌入,且在沙盤旁邊柳阿山等人的器械操控下,灌入沙盤上這條“蝴蝶溪”的水流十分湍急。
按理說,若是完全模擬蝴蝶溪那蜿蜒曲折的河道,那這湍急的水流八成是要衝出河道,淹沒大半座沙盤的。
可是此刻,不管水流再如何灌入,再如何急速,都穩穩的透過了巨大的沙盤,沒有一處河道的水流溢位。
大街上踮起腳尖爭相探頭的疑惑百姓之中,有眼尖者忽然發現,沙盤上的蝴蝶溪河道,似乎又多了一點不同。
好像是多了一條“直線”般的河道,它直接忽視了曲折成兩個“幾”字的蝴蝶翅膀般的河道,連線了收尾兩端,變成了一個類“凹”字的河道格局。
而原來彭郎渡所在的這一段蝴蝶翅膀般的雙“幾”字河道,成為了一條支流。
下方那多出的“一橫”主流,令從雲夢澤上游衝下來的河水,暢通無阻的經過中游的龍城縣城,衝入了下游的長江。
眾人越看越驚奇,就是這多出的簡單“一橫”,宛若鬼斧神工一般,讓本來漲水易狂暴的蝴蝶溪屈服為了一隻嬌滴滴的小綿羊!
沙盤的模擬或許有紙上談兵的意味,可某種時間的規則與絕望中的暮光,卻從中徐徐透出,像黎明前的第一抹天光。
歐陽戎目視臉色開始變化的龍城百姓們,他頭不回指著身後沙盤,昂揚道:
“既然每次雲夢大水都難以入江,那咱們就開闢一條河道,讓它入江!既然蝴蝶溪曲折蜿蜒,無法洩洪,咱們就把它掰直讓它乖乖洩洪!既然這頭畜生張牙舞爪放肆至極,咱們就官民同心揮起鏟子疏浚擴充套件,直到把它給挖穿馴服為止!”
此言一出,像平地驚雷,震撼全場,不少人怔怔無言,連早已消化完震驚的謝令姜、燕六郎和王操之等人也下意識側目注視某位年輕縣令。
不過即使令人信服,可人群裡還是有人臉色擔憂問:
“大人,若開闢了新河道,那現在的彭郎渡……和西岸的那一座座古劍爐怎麼辦,豈不是分流了蝴蝶溪的水,聽老人們說蝴蝶溪的水有龍氣,劍爐的位置不能動,更何況變更河道……”
年輕縣令伸出兩根修長手指,冷聲打斷:
“第一,彭郎渡並沒有放棄,它還是建的太小,縣衙不過是再多建一座渡口分壓罷了;
“第二,請問到底是遠方達官貴人們的劍重要,還是眼前龍城百姓們的鍋床妻女重要。”
發問之人頃刻閉嘴。
年輕縣令的語氣,這似乎不是選擇題,是送命……不對送分題。
唯一的問題被“解決”,全場恢復寧靜,世代飽受水患摧毀的百姓們面面相覷,而一想到這項浩大新奇的“鬼斧神工”即將開始,不少暢想之人呼吸逐漸變粗起來。
正午的熾熱陽光下,被曬得額角流汗卻目不斜視的年輕縣令,聲音響徹全場:
“本官宣佈,即日起,龍城縣衙牽頭,將徵召廣大龍城青壯,聯合數十家商賈與鄉紳,開始蝴蝶溪裁彎取直的水利營造!我們將在鹿鳴街以東挖出一條嶄新的河道,修建一座嶄新的渡口與數條嶄新的碼頭商街!
“本官明白,此舉諸君們聞所未聞,在龍城縣之前,江南道乃至整個大周朝都從未有過,可本官堅信此項水利絕對利在當代,也功在千秋!望諸君踴躍助力,一齊徹底治理好龍城水患。”
“最後,本官也知道可能還有個別人,有點小小的異議,但……這是通知,不是商量。”
最後一句話,歐陽戎似若有所指,轉身離去。
他背後,鹿鳴街上大多數百姓振奮無比,不少人湧去展示的水利沙盤前爭相研究。
可這熱鬧沸騰的人群后方,某位柳家少家主卻在陽光下手腳冰冷,身子也搖搖欲墜,幸虧被一旁的瘸腿僕人扶住手臂。
柳子文深呼吸一口氣,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歐陽良翰不是來搶那物的,他竟是真他孃的來治水的,甚至不惜為此……徹底砸盤!
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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