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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殿。

一座年久失修的泥塑大佛前桌上,有一粒屹立在蠟芯上的燭火,搖搖晃晃。

晃動的燭焰令大殿內一老邁一年輕、兩道巋然不動的身影,也左搖右擺起來。

歐陽戎紋絲不動,隴袖垂目。

釋門中人遇見此事,可以佛嘆一聲阿彌陀佛。

而他是儒生,自然不行。

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善導大師兩條細長的白眉微微抬起,忍不住多瞧了兩眼面前緘默的年輕人:

“兩日聖旨就要到了,明府還是想想,如何妥當應對,儘量少傷百姓。”

老僧語氣有些愧疚,再度佛唱一聲,規勸道:

“建造四方佛像與頌德天樞之事,老衲在洛陽宮中時,那位陛下就已明確敲定。

“陛下的聖人心思,明府又不是不知道,更何況聖旨已經發出,天下各地已經陸續動員起來,開弓再難有回頭箭了。

“明府若要怪,還是怪老衲吧,偏偏在陛下垂詢東林大佛落地何處之時,提議了江州潯陽城……

“老衲此趟洛陽之行,略有所得,願代表東林寺,全部捐出造佛,為明府分擔一絲壓力。”

歐陽戎忽然抬頭:

“在下一事不解,這位陛下好端端的,為何要徒耗如此多的國力,建這頌德中樞與四方大佛?”

善導大師沉吟片刻:

“老衲在洛陽時,不太清楚朝野動向,不過陛下決定造天樞與佛像,好像是在魏王、梁王聯合萬邦使者們上書歌頌大周之後,那段時間,她也頻繁召見上陽宮的陰陽家練氣士。”

他嘗試道:“可能是衛氏兩位王爺的主意?那些練氣士也唆使了?”

歐陽戎眼皮都沒抬,輕輕搖頭,安靜了會兒,他問:

“陛下可曾諮詢過你什麼古怪之事?”

“陛下大都是殿問老衲禪宗的佛理,古怪之事……咦。”他似是想起什麼,若有若思道:“好像是問過一些稍怪的事情。”

“比如?”

“陛下有一日,曾在宮中夜召老衲,詢問老衲,大周國運如何延綿不絕,萬世永昌。”

歐陽戎輕輕問:“那大師是如何回答的。”

“老衲自然是建議陛下,廣施仁政,百姓歸心,天下念德,自然周統不斷。”

“陛下想聽的是這個嗎,會滿意這個嗎。”

“不知。”善導大師搖搖頭,猶豫片刻,環視一圈四周的寂寥殿,又看了眼慈眉善目的大佛,吐露道:

“陛下當時好像點了下頭,又問了老衲一個奇怪問題。”

“什麼問題?”

“一件細枝末節的小事。

“陛下問,當初潯陽王殿下在東林佛塔日夜祈福,祈福的牌位,是隻有陛下她一人,還是有先帝的牌位一起。”

“大師是如何回答的。”

“自然是如實相告,二聖牌位皆有。”

善導大師豎起手掌,輕聲說:

“陛下又追問,陛下與先帝的牌位,潯陽王是如何書寫稱呼的,名號中,提過幾次大周,又提過幾次大乾。”

說到最後幾字,這位東林寺住持的咬字拉長了些。

歐陽戎不動聲色問:“大師覺得,這是細枝末節的小事?”

善導大師嘆氣:“自然不是。”

歐陽戎定定看著白眉老僧,“大師何答。”

封號“大慧”的南國高僧微垂眼瞼:

“老衲自是如實相告,也是明府當初祈福前特意強調規定的。”

講到這裡,他面朝北面,嗓音嚴肅了些,似是模仿那日的殿問:

“潯陽王殿下當初在東林佛塔,是以子女的身份為父母祈福的,並不是以臣民的身份為天子祈福,牌位自然沒刻任何天子尊號,並且……”

歐陽戎側耳,閉目:“並且什麼?”

“並且先帝已故,早早將潯陽王殿下託付給陛下,對於殿下而言,如今這世上,自然是孤母最大,須盡力奉養,言聽計從,為之祈福病倒,也可見其純孝。”

歐陽戎聽完,沉默了會兒,不禁深深看了眼善導大師。

“多謝大師解惑,在下還有事,暫且告辭。”

他抖了抖袖子,後退一步,行了一個大禮。

“明府這是作何,無需客氣。”善導大師立即避開。

歐陽戎搖頭,堅持行完此禮,他忽然轉身,離開大殿。

走出大門之前,有一聲感慨留下:

“不愧是大慧高僧。”

……

靜夜。

潯陽王府,聚賢園,一座燭火跳動的書房中。

氣氛同樣寂靜。

有數道人影或坐或站,安靜不動。

“咯吱”一聲,

書房門被推開,一身居家素色襦裙的離裹兒,施施然走了進來,又關上了房門。

最後趕來的她,回頭看了看。

歐陽戎、謝令姜。

離閒、離大郎、韋眉。

五人已經到齊,此刻皆目光投向了她。

感受到古怪氣氛,離裹兒目光從歐陽戎身上忽略般掠過,垂目端手,輕問眾人:

“我來晚了?”

歐陽戎搖搖頭:“沒有,小殿下坐吧。”

離裹兒依舊沒看回應她的某人,徑自走去,在謝令姜身旁坐下。

歐陽戎收回目光。

晚上與善導大師秘密聊完天后,歐陽戎悄悄隨甄淑媛與小師妹的馬車,返回了槐葉巷宅邸。

深夜裡,他與留府過夜的小師妹,一起趕回了潯陽王府。

今夜特殊,有重要之事。

他環視一圈,輕聲道:“人齊了,提前開始吧。”

還沒等歐陽戎先講善導大師之事,離閒已經率先開口:

“檀郎,今日下午,郭遇又來了。”

歐陽戎腦海裡頓時冒出某張山羊鬍的瘦臉,點頭問:“相王府那邊怎麼說?”

離閒語氣嚴肅:

“郭遇代替相王府,帶來了朝堂與宮中的重要訊息,母后要修建一座頌德天樞與四座佛像……”

他複述了一段歐陽戎早已得知的訊息。

韋眉皺眉:“怎麼好端端的,修這玩意兒?”

離閒嘆氣:“八弟說,眼下衛氏已經解決完營州之亂,開始騰出精力禍害朝堂了。

“此次建造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就是魏王、梁王趁著元正期間萬國來朝的盛景,號召外邦的使臣們一起歌功頌德,獻上的所謂國策。

“說是要為大周開國皇帝記功,在天樞柱上,刻滿萬國使節與大周臣民們獻上的頌德之詞……母后龍顏大悅,八弟與長樂不好當眾反對此事。”

謝令姜俏臉有些不爽神色:

“子女不方便說,那朝臣們呢,事關社稷,豈能獨身,難道沒人陳明利弊,反對此事嗎?”

“反對倒是有人反對,可都被母后壓下了,元正假期這段時間,連政事堂內的反對聲音也被母后一一掃平,眼看難以阻止了。

“八弟與諸公們也覺得風向不對,母后的態度有些強硬,都不敢說話了。”

頓了頓,離閒臉色緊張道:

“母后要建造的這四座佛像,乃是她最為喜愛的四座佛宗的大佛,其中也包括新近青睞的蓮花淨土宗,

“所以四方佛像中,會有一座東林大佛,很大機率落坐咱們潯陽城,由江州官府負責督造。”

“不是可能,是已經確定,建造東林大佛的聖旨就在路上,不日抵達。”

一直沉默寡言的歐陽戎開口打斷。

離閒等人微愣。

見他們投來一道道目光,歐陽戎輕聲說:“善導大師已經與我說了。”

離大郎忍不住問:“檀郎,祖母這次態度為何如此強硬?”

歐陽戎看了眼他,點點頭:

“陛下自然不是單單建造中樞與佛像這麼簡單。”

嘆默片刻,他將善導大師今夜在殿中透露之事,悉數說出。

離閒、離大郎等人全程聽的心驚膽顫。

“還有這種事情……母后突然詢問此事作何?”

離閒不禁起身徘徊,臉上神色擔憂。

歐陽戎淡淡道:“陛下的心意難道還不明顯嗎?”

韋眉皺眉:“檀郎這是何意?”

歐陽戎平靜面色,語不驚人死不休:

“衛氏雙王與上陽宮望氣士左右不了陛下的決策,正相反,他們蜂擁行事,一定是近距離洞曉了陛下的一些心意,得到了明確訊號

,於是順應某顆潛藏的聖心,肆意發揮,從混亂中攝利。

“混亂是上升的階梯。”

他豎起一根食指:

“對衛氏雙王、宮人近臣們而言,穩固的秩序,只對朝中保離派有利。

“因為文官群體天然保守,可也最會利用規則,緩緩壯大。

“而咱們的陛下,既警惕衛氏與宮人望氣士這兩條惡犬反噬,又厭惡朝中文官群體的抱團聯合。

“所謂的帝王術不過就是在平衡這座天平。

“而眼下,很顯然,天平已經傾向了某一方,陛下需要鬆一鬆綁緊的狗鏈了。”

歐陽戎慢條斯理道。

一番邏輯清晰、輕描淡寫的談吐,令謝令姜、離閒、離大郎等人側目,或蹙眉,或緩緩點頭,似是都在咀嚼回味。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離裹兒也忍不住破例,瞅了一眼歐陽戎,下方有玉手攥袖。

離閒努力消化了會兒,朝弱冠謀士投去敬佩的目光,尋思道:

“所以檀郎的意思是,此次建造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乃母后的意志,衛氏與上陽宮望氣士們的唆使,不過是個藉口,為母后背鍋罷了?”

歐陽戎點頭。

離大郎神色不解:“可這又與陛下找善導大師,詢問阿父當初祈福細節之事,有何聯絡?”

歐陽戎看了眼忐忑不安的離閒,嘴中輕吐四字:

“黜乾頌周。”

眾人愕然。

離閒身子不受控制的顫慄起來,上一次聽見有人向他強調這四字,還是在母后剛剛廢帝上位、任用酷吏女官之時。

歐陽戎語氣淡然:“伯父是心懷曾經的大乾,還是忠心現在的大周?”

離閒有些結結巴巴回答:“本王皆可接受。”

“必須擇一。”

離閒畏縮。

歐陽戎溫馨提醒:“伯父是想做大乾的廢帝,還是大周的皇嗣?”

離閒垂頭喪氣:“本王知道怎麼做了……”

歐陽戎輕輕頷首,看向窗外的寂靜夜色:

“又一輪的站隊表忠開始了,這下又要熱鬧了。”

離閒:“檀郎,那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歐陽戎神色平靜說:“伯父做好準備吧,聖旨馬上就到。”

“督造東林大佛,不是江州大堂嗎,也與本王有關?”

“伯父當真以為,陛下是新愛蓮宗,因善導大師一人之言,才落下一座東林大佛在潯陽城?”

“難道是……”

歐陽戎點頭,輕笑:

“伯父最是跑不掉,不僅要參與,還要表現的格外賣力,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伯父必須帶頭上書,表態支援。

“因為……這是成為大周法統皇嗣的必經之路,必須要有一份投名狀。”

“本王乃離姓,會不會被天下人非議?”

歐陽戎認真點了下頭:“離姓非議,沒事,下次上書,像相王那樣,讓陛下賜姓衛姓,衛姓就不會非議了。”

說完,他輕笑了下,又道:“跑不掉的,接旨吧。”

離大郎忽然開口:“除了潯陽王府的利弊,對於此事,檀郎的態度呢?”

歐陽戎搖頭不語。

走出房門,大步離開,頭不回道:“我的態度重要嗎,我們的態度重要嗎?好一個一人之心啊。”

就在謝令姜、離閒等人一臉擔憂的目送歐陽戎、反覆咀嚼他話語之際。

離裹兒轉過頭,默默注視歐陽戎的背影。

她突然心生一股奇特的舒感,不該有的舒感。

“原來你也有無奈不爽的時候……”梅花妝小公主北望呢喃:“這就是祖母嗎……令天下男兒皆低頭,他也要便乖。”

她芳心遽然冒出一個古怪念頭:

“祖母上九天攬月也不難吧……”

翌日。

一道洛陽聖旨,八百里加急,一騎絕塵衝入潯陽城,掠過江州大堂,徑自抵達潯陽王府門口。

潯陽王府正門開啟,離閒一襲嶄新莽服走出,當街恭迎。

在歐陽戎、王冷然等江州官吏的陪同見證下,黃衣使者尖聲報旨。

兩條。

第一,封潯陽王為江南督造使,領頭監督東林大佛在潯陽江畔的建造。

江州刺史、江州長史分別作為左右督造使,輔助造佛。

第二,為防影響百姓民生,女皇陛下特意捐贈脂粉錢兩萬貫,三令五申不許傷民。

頭頂陽光刺眼,離閒閉眼,低頭接旨。

黃衣使者輕笑尖嗓恭喜了句,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不止江州接到造佛聖旨。

還有揚州、太原等三座天下重要州府,相許收到造佛聖旨。

而四方佛像,有三座坐落富饒南方,僅有一座坐落北方太原府。

而擁有兩京、最是富饒且歌舞昇平的關內,卻連一座都無。

議論方起,一道聖旨自神都發出,廣告天下:

大周頌德中樞開始動工,將聚集天下之銅修建。

除造像州府外,天下諸州長官,皆承擔募集一份“頌德銅”的義務,作為秋末政績課考的重要標準。

一石驚起千層浪,士林清議沸騰。

一時間,來自天下十道、各個州縣的奏摺,雪花般湧往京城。

其中包括某位弱冠長史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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