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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東管者,東關之諧也。

宣和三年,睦州改為嚴州,時人積習難改,稱呼時不免新舊交雜,此關位於嚴州之東,烏龍山西側,又稱嚴東關,蘭江、新安江於此合流,交匯為富春江。

大約是三江混同之水有甚不凡處,此地所產五加皮酒,頗負盛名,補腎甚好。

此關本是睦州向東門戶,左臨烏龍山餘脈,右臨新安江,是個易守難攻之處,後來幾家鉅商為便通行,集資重開新道,烏龍嶺恰好扼在新道途中,佔據形勝,自然成了新的門戶。

地方官為修造嶺上關隘,圖省力,把東管扒了半截去,昔日雄關就此殘破——況且既有烏龍嶺頂在前面,此地守軍自不免懈怠起來。

守將伍應星,這日五加皮酒喠得半醉,忽聞官兵殺到,驚得打翻了酒杯,溼淋淋跳起身道:“不是說七佛子委了梁山一夥人守關麼?如何毫無聲息便叫官兵過來了?娘希匹,草寇便是草寇,若非伍某在此,豈不誤了聖公大事?”

他趁著酒興,也不知害怕,點起兵馬出城迎敵,正逢楊惟忠引軍殺出,兩個陣前交鋒,不出三合,應星大敗,伏鞍而逃。

楊惟忠順勢掩殺,一舉奪了東管,伍應星吃他追的緊,不敢走大道,領著殘兵翻山越嶺逃命。

童貫大軍次第入關,見果然繞過了烏龍嶺,童貫心中大樂,又將辛興宗叫道面前,好生誇獎了一番。

次日一早,童貫令王淵領了涇原兵餘部,鎮守東管,叫他修補關隘,和楊可世部一裡一外,扼制住了烏龍嶺,替大軍守住後路。

其餘軍馬悉數起拔,都隨童貫去打清溪,誓要一舉蕩平睦州。

前軍方行了二三十里,迎面撞見一彪南軍,卻是睦州派往烏龍嶺的援軍。

領頭三員大將,一個是方臘麾下右丞相祖士遠的心腹愛將夏侯成,此人乃是婺州山中獵戶出身,慣使鋼叉,又有一雙飛毛腿,翻山越嶺,如走平地,人稱“九峰獵王”便是。

看官聽說:他綽號裡這個九峰,倒非純指數量,而是指婺州有一座九峰山。

數載之前,九峰山上出了一隻千斤熊王,性情殘暴,專要吃人吞畜,比大蟲還要兇猛幾分,直鬧得商旅絕跡、民不聊生,那婺州知府只得拘集了本地獵戶,委了杖限文書,限期必除熊害。

獵戶們成群結隊上山,佈置窩弓陷阱,不料那熊王狡猾狠辣,任你什麼香餌,理也不理,反把上山的獵戶吃了十餘個。

噩耗傳開,民間風傳此熊已修成大妖,唬得獵戶們膽戰心驚,寧肯挨官府限棒,也不肯上山送死。

這個當口,卻是夏侯成藝高膽大,走去衙門和官府談得條件:卻是讓官府聘選名匠,以上等雪花鑌鐵,替他鑄了一條好叉。

隨後孤身一個,提了鋼叉入山,追殺三日,硬生生取了熊王性命,故此得了“獵王”美譽。

他麾下兩個副將,也都是祖士遠的親軍指揮使,一個正指揮白欽,槍法了得,又會飛槍本事,人稱他做“刺虎槍”,一個副指揮景德,掌中一條大斧,綽號“開山太歲”,俱為南軍之中有名的猛士。

祖士遠乃是汪公老佛的親傳弟子,堂堂明教五散人之一,能通讀五經,亦會武藝,因此甚得方臘重用,執掌睦州軍政大權,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教中地位雖在方七佛之下,俗世權柄卻不遜他絲毫。

方七佛敗到睦州後,將諸事託付給祖士遠,自去幫源洞向方臘請罪,祖士遠不敢怠慢,派了夏侯成三將,引一萬兵馬,去烏龍嶺替回梁山眾人,不料恰與童貫大軍撞個正著。

童貫此番去打清溪縣,依舊以王稟、趙譚為先鋒,領了一萬前軍,此刻狹路相逢,都是猝不及防,兩邊主將不約而同,都想著先下手為強,幾乎同時下令進攻,頓時殺作一團。

童貫在中軍得了信使傳報,立刻下令,調遣河東兵上前助戰。

河東兵的主將冀景,前番被梁山好漢劫營,按著腦袋痛打一頓,正憋了一肚子悶氣,接了命令毫不耽擱,帶兵一舉殺入戰團,得他這支生力軍,南軍更難抵擋,殺得節節退後。

冀景要逞英雄,一馬當先殺入南軍陣列,正撞上“開山太歲”景德,兩個斧頭對斧頭,大戰二十合,冀景大吼一聲,一斧子將景德剁於馬下——

可憐堂堂開山太歲,山倒不曾開得,瓢兒卻是讓人開了。

另一邊“刺虎槍”白欽和王稟戰了十合,擋不住對方武藝,把手中槍標了出去,趁著王稟躲避,帶馬望回就走。

夏侯成正同趙譚惡戰,見兩個副將一死一逃,也自慌了手腳,丟個虛招,撇開趙譚就跑,至此全軍皆潰,官兵大舉掩殺,追殺十里方罷。

可憐南軍一萬人馬,得以生還睦州者,尚不足四千之數。

此時睦州城中,右丞相祖士遠還不知兵敗之事,正同參政沈壽,僉書桓逸,元帥譚高几個,接待兩位剛到的遠客——

這兩個都是風塵僕僕,神情頗見憔悴,非是旁人,正是“神行太保”戴宗、“神醫”安道全。

卻見戴宗露出了吃驚神情:“這般說來,我哥哥還不曾到得睦州?”

祖士遠解釋道:“此事我家方左使交待的明白,當時官兵追趕甚緊,我家將領泰半帶傷,只得把守烏龍嶺重任,暫時託付梁山諸位好漢。不過尊駕但請放心,祖某已派出一萬精銳,去替換好漢們回來,不出數日,尊駕便可同兄弟完聚也。”

戴宗嘆道:“解人之急,正是我家哥哥做派。唉,我兩個不知他會留在途中,只圖趕路快,卻是急行至歙州,自練江水路而來,倒是同他錯過了……罷了,我等本也是為救人而來,倒不急於和哥哥相見,那些受傷的兄弟都在何處,且先讓安家哥哥看視一回,再作道理。”

祖士遠客氣道:“尊駕們遠道而來,甚是辛苦,不如稍作休息,略略用些茶飯,再看病人如何?”

戴宗正要應答,安道全霍然起身來,皺著眉頭把手一擺,不快道:“此刻難道是大夥兒客套的時候?我家唐斌兄弟騎了我哥哥寶馬歸山報信,三日奔行兩千裡,幾乎活活累死,在下隨著戴宗兄弟風餐露宿,日行四百里,莫非是為來吃你茶飯的?哼!我等所以肯受這番辛苦,所為不過人命關天四字,豈有空同你在此客套?”

安道全這番話說出,祖士遠等人面孔都是一紅,四個互相看了看,齊齊起身,躬身行禮:“罷了,此事是我等做的不該,多虧安神醫點醒!梁山好漢義薄雲天,果然名不虛傳,安神醫,戴兄弟,請隨我等來罷。”

四個帶著安、戴二人來到後院,這裡早安排了一間間淨室,供石寶等人養傷。

安道全洗了洗雙手、頭面,把受傷眾人都看視一遍,心中有了數,走到院中,祖士遠幾個忙問道:“神醫,這些兄弟情況若何?”

安道全也不看他們,微微仰著臉,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唔,有好有壞啊!那個石寶的箭傷不足為慮,回頭替他換些藥物,內服外敷,養上一陣便可大好……嗯,那位厲元帥就要為難些了,他肩背上這一槍雖然嚴重,但他身體底子極好,本該無大礙的,可是今日似有一件大傷心事,以致心神憔悴,反把傷勢拖得沉重了……”

祖士遠低低嘆了口氣,解釋道:“前番杭州兵敗,他的親兄弟厲天祐,保著我家少教主撤退,不料被官兵追上,擒了少教主去,厲天祐將軍卻慘遭敵將分屍殺死……唉,此事眾人一直不敢同他說起,前日被他纏得狠了,無奈相告,當即吐出幾口血來,背上傷口也崩開了,我教中大夫忙碌了一夜,才暫時留得他性命。”

安道全聽了點頭道:“也虧伱們瞞了他幾日,加上在下來得及時,不然似他這般心傷若死,再拖延數日,便是神仙也難相救,如今雖然也要費些手腳,倒還可醫。”

眾人聽他說得肯定,都不由振奮。

安道全又道:“再說那位司帥,以傷口觀之,他當初自刎之意,真是決絕之極,若非相救及時,怕是這脖子都要割斷一半……好在他雖也曾心如死灰,但是後來大抵是自己想通了什麼,心志漸趨平和,生機亦復旺盛,雖說將養的時日不免久些,性命卻是無礙的。”

祖士遠等人已聽方七佛說過了前面諸事,曉得司行方因何自刎,聽安道全娓娓道來,都不由暗稱慚愧。

安道全看向戴宗道:“鬱保四兄弟的傷勢亦是無妨,他看似傷重,但是身體高大,肌肉厚實,那些弩箭都只是皮肉之傷,不曾傷及要害。唉,武……宋家哥哥眼力卻不差,這裡真正嚴重的,還是那個被抓傷的!想不到一雙肉掌,竟能造成這般傷勢,委實是可畏可怖啊……”

祖士遠聽在耳中,都露出悲痛神情,睦州兵馬元帥譚高苦笑道:“神醫,不敢相瞞,方傑元帥到來之初,便請了有名大夫診治,那大夫當時說的是:此人分明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看?”

安道全眼睛一瞪,憤然道:“放屁!你家方帥傷勢嚴重,又拖延了這許多時日,自然是命若遊絲,沉淪於生死之間——可是雙手六脈摸不著,難道人就是死了嗎?為何不去摸他足三脈?嗯,那趺陽、太溪雖也摸不到,太沖豈不是是似有似無?你們找的什麼大夫,連這一點也看不出,他又豈敢稱個‘名醫’?”

見他發怒,祖士遠幾人反而歡喜起來:“哎呀,神醫這般說,莫非我家方傑竟還有救?”

安道全把臉一仰,以眼角掃過眾人,傲然說道:“哼,我家哥哥身上帶著安某所製藥物,及時替這位方帥用了,之後又每日灌以參湯吊命,留這一縷活氣又有何難!呵呵,總算不負唐斌千里奔命,也不負戴院長送我一場——安莫既然趕在這一縷活氣未散之時趕到,救活了他又有何難?只不過……”

祖士遠幾個早已心花怒放,參政沈壽、僉書桓逸齊聲叫道:“只不過什麼?神醫只要醫好方傑,不論什麼條件、要多少診金,我們都替聖公應下了。”

安道全大怒,怪眼一翻,發作道:“老子堂堂梁山好漢,缺你的診金麼?老子是說,救活了他,也不過是名醫手段,若不能救得他同以前一般無二,武藝、氣力絲毫無損,又如何顯我安道全‘神醫’之名?”

祖士遠四人都是永樂朝的大人物,昔年在江湖上也是雄霸一方角色,若是換了旁人在他們面前大喘氣,早就打得生死不知了,然而安道全譜都擺到了天上去,他們反而愈發服氣、放心,滿臉堆笑,連連抱拳:“啊呀,啊呀,使我等失言了,神醫這等高士,所思所想,自然同我等俗人大不相同。”

安道全見他謙恭,暗地一笑:世人多是隻重衣冠不重人的庸俗之輩,老子若不擺出這番狂態,怕你們還沒這麼肯聽從,安某救人要緊,可沒心情同你們天天解釋這個回答那個。”

面上傲色不變,很討打的點了點頭:“我說幾味藥材,你們記下了,速速找來與我,乃是……”

他這裡正背藥名呢,忽然夏侯成、白欽兩個跌跌爬爬,從外面衝了進來:“祖相,禍事也,童貫大軍……”

“住口!”祖士遠一口打斷,怒視他二人道:“不見安神醫正在吩咐我等麼?”

安道全裝腔作勢,不過圖人家少些廢話,又不是真個倨傲,這時便道:“留一個人面廣、說話算的人配合安某便是,其餘諸位老兄,都各忙各的去吧。”

祖士遠大喜,連忙吩咐參政沈壽留下,聽從安道全吩咐,自己帶著眾人回中堂議事,戴宗何等靈醒?聽見“童貫大軍”四個字,便曉得必有什麼變故生出。

連忙湊上前同安道全耳語囑咐兩句,又對眾人笑道:“行醫問藥之事,戴某一竅不通,但在梁山做多了情報之類事情,心思總算有幾分敏銳,祖兄若不嫌棄,小弟倒是願略盡綿薄之意,為諸位兄臺分憂。”

祖士遠微一思忖,便即點頭:“久聞‘神行太保’大名,若能不吝指點,實是我輩之幸,請——”

當下眾人重新回到堂中,各自落座,祖士元這才沉聲道:“好了,你二人且將事情始末道來。”

夏侯成、白欽對視一眼,夏侯成便將如何遭遇官兵、如何戰敗細細說了一遭,眾人聽罷眉頭緊皺,譚高搖頭道:“眾寡不敵,輸了也沒什麼,只是童貫主力,如何會在此處?”

祖士遠正要開口,忽然聽得衛兵來報,道是東管守將伍應星,領了千餘殘軍,翻山涉水而回。

有了夏侯成戰敗先例,東管不存,亦是意料中事,不過聽說伍應星逃出生天,眾人倒也欣慰,忙令傳他進來。

伍應星走得乃是小路,本就是戰敗之將,一路跌打滾爬,愈發狼狽不堪,渾身都是泥濘,一邊往裡走,一邊便嚷嚷道:“祖相,譚帥,為小弟做主啊!若不是那些梁山草寇無能,守不住烏龍嶺,小弟焉得戰敗?”

話音未落,戴宗“啊打”一聲怪叫,扯起一個飛腳踢來,伍應星絲毫提防也無,吃這一腳踹在臉上,翻筋斗倒飛出去。

祖士遠等人大驚起身,均想:這廝不愧叫個“神行太保”,腿上功夫端是要得!

戴宗一腳踢飛了伍應星,往後飛退,順勢拔出腰刀,吐個門戶,發怒道:“我梁山好漢,為你家事情,千山萬水走得,千辛萬苦忍得,千傷萬痛捱得,不料一番好意,只換了‘草寇無能’四字?”

若論武藝,戴宗只好與宋江等寥寥幾人媲美,然而此刻壯士發怒,滿堂眾人無不膽寒。

祖士遠連忙把手亂搖:“好漢休怒,此事必有誤會!”

眼看著伍應星爬起身,一時怒從心頭起,飛步過去拽起一腳,踢得他翻筋斗倒地,大罵道:“你這廝腦袋吃驢子踢了?還是口裡嚼了糞?梁山和我親如一家,為聖公事業捨生忘死,你敢出言辱沒?我不斬你,也對不起梁山兄弟一番義氣!”

說罷抽出腰間寶劍,便要斬殺伍應星,伍應星嚇得一個懶驢打滾避開,譚高、桓逸兩個忙跳起身,一個攔腰抱住祖士遠,一個便奪他劍,急聲道:“此事必有誤會,權留他驢頭在項上,解釋不通時,殺之未遲。”

伍應星坐起身來,把堂中情形一看:不必問了,那個扯飛腳踢自己的,必然是梁山中人,自己說人壞話說到了正主眼前,捱上一腳倒也不冤——不過要因此掉了腦袋,可就冤枉大了。

一念轉過,連忙跪倒叫道:“祖相,末將不是有意罵了梁山,只是情急氣憤,我那三千兄弟,折了兩千之數,小弟心中,痛得滴血啊,只想著若不是梁山眾好漢沒守住烏龍嶺,何以至此,因此一時口不擇言,小弟知錯了。”

祖士遠這般作態,一分是恨伍應星愚蠢,九分倒是為了讓戴宗消氣,見伍應星轉過了彎,心中暗喜,臉上卻兀自是怒不可遏模樣:“放著梁山好漢在此,你同我道什麼歉?滾去向人家賠禮。”

伍應星暗鬆口氣,曉得這關過了,連忙看向戴宗,正要說話,戴宗卻陰沉著臉,先開口問道:“你這廝說烏龍嶺失陷了?那我梁山一眾兄弟何在?”

這正是:大軍浩蕩赴清溪,守將敗逃滾爛泥。誰道梁山無仗義?千里神行送神醫。

注:睦州州治所在,即今之淳安,隋開皇九年易名為新安縣,唐開元二十年,改為還淳縣,永貞元年,改名為清溪縣,宋朝沿用此名。前面一直寫作新安縣,查實後統一改正為清溪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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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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