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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中年男人,自然是曹艾青的父親。
其實賀天然心中有預感,這次以這種方式跟曹艾青在一起,最大的障礙肯定不會是來自學校,而是這件事發生後引起的一系列後續反應。
這是他現在慢慢養成的一種思維模式,包括像是“家長介入”這類是事件也統統在他的考慮範圍,這幾乎可以說是情理之中,也是預料之中的必然,可是預想歸預想,當真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碼事了。
“叔叔,他就是賀天然,你們先聊啊,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哈哈哈……”
薛勇見勢不妙,乾笑兩聲率先介紹完自己後找了個由頭抽身就走,他找到在另一頭遠遠觀望的白婷婷,兩人乾脆坐在草地上,抱著吃瓜的心態,看著這邊發生的好戲。
賀天然嚥了咽口水,他一向不擅長對付這種看上去就是成功人士的中年男人。
曹艾青的父親看了一眼手裡捧著手機,緊張兮兮的女兒,他沉默著,沒有去問手機訊息的內容,反而道:
“青青,你迴避一下。”
“爸……你們……”
在女孩的印象中,自己的父親一直都是個好脾氣,對人和善,彬彬有禮,但剛才那句指名道姓的話,又讓她隱隱有些擔憂。
“放心,我跟賀同學聊兩句,不會為難他的。”
曹父眼鏡的鏡片反射著陽光,曹艾青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忍不住道:
“那……好吧,我在旁邊等你們,爸,你們一定要好好溝通,天……賀同學他已經知道錯了,而且我也原諒他了……你……你一定不要難為他……”
女孩在旁邊越解釋,賀天然就越緊張,真是個傻姑娘啊,你爸聽了你的話,散發出的殺氣都快凝成實質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嗯,知道了,去吧。”
曹父露出笑容,拍了拍曹艾青的背,姑娘一步三回頭望了望賀天然,終於是走開了。
“叔叔好啊……我……那什麼……”
“賀同學,你剛才給青青發的訊息,是什麼內容?”
“……啊?”
賀天然這邊正要開口問候一下,曹父推了推眼鏡直視男孩,他語氣強勢,直接進入主題。
“就……就想中午約著吃頓飯,我想好好跟曹同學道個歉……”
賀天然硬著頭皮扯著慌,還好他剛才發的訊息不算出格,他都已經做好了拿出手機展示的準備,他每天晚上都會刪掉跟曹艾青的聊天記錄,就怕有一天老師或者家長來搞突擊檢查,現在如果要檢查字句的話,倒也看不出有什麼曖昧的地方。
“嗯,你倒是處事成熟,只是你們都是沒出校園的孩子,所以這一套還是找你家長跟我直接談吧,想要道歉的話,其實叔叔覺得你們兩個人現在保持距離,好好用心學習,就已經是最好的道歉方式了。”
曹父怎麼說也是個老爺們,賀天然這小子再打什麼歪主意他簡直就是門兒清,他甚至已經猜到這小子接下來要說什麼,只聽男孩點頭道:
“好的叔叔,剛才我已經做過檢討了,我今後一定跟曹同學保持距離,用功讀書……”
果不其然,賀天然的回答的模樣與曹父想得別無二致,中年讀書人也有對策,他輕笑道:
“好,你答應了叔叔,那叔叔有兩個條件,請你務必做到。一,上次陳老師叫了你的爸爸來學校,你爸爸有事沒來,我想請你私底下約一次你的父親,我們當面談一談你們的事;二,賀同學你既然作為男人,那麼一定要說到做到,我會請陳老師幫你辦理相關的轉班手續,我聽說你是藝術生,應該也不用待在二班這種都是文化生扎堆的班級裡,我聽說十三班不錯,藝術生也很多,你轉到那兒之後,也會輕鬆一點。”
曹父有條不紊地說完,賀天然差點被他這套連招打得懵圈,先找家長,後轉班級,要是一般的高中小情侶聽見這一套,怕是十對非得拆散九對不可。
學生啊,一聽見“找家長”這三個字,能不慫的還真不多,而且“戀愛”二字一向是我國校園裡最見不得光的詞兒,嚴重程度比之“逃課”更甚。
賀天然沉默著,考慮如何回答是好,但只是這一個沉默,在曹父的眼中,就已經坐實了他跟自己女兒的關係,不會像兩人說得那麼好聽了。
這一中一少,分別是眉頭緊蹙。
“叔叔,這兩件事我都知道您是為了曹同學好,我理解您的心情,所以我先回答您關於轉班我做不到的原因……”
片刻後,賀天然終於開口:
“我這個月的摸底考試考了六百五十多分,班級排名第5,年紀排名14,雖然還比不上曹同學,但這也是一個很高的分數了,港中門口每個月的箐英榜都會換,我的照片跟名字都在上面,您不相信等會可以去看。”
“還有,您剛才說我是藝術生,但是藝術生就不代表成績不好,您讓我轉班,環境要換、老師要換、甚至學習的氛圍也得跟著換了,咱們將心比心,換成您是我爸,可能你也不會輕易答應這件事的,退一步講,我不打擾曹同學,但你們也不能打擾到我學習啊,對不對?”
“……”
這小子……講話還挺有邏輯,跟他剛才那山路十八彎一般的檢討書,完全不是一個水平。
曹父聽著少年的話,雖然清楚他的真實目的是在偷換概念,但暫時沒有去反駁,因為這是陽謀,他說得光明正大又很有骨氣,畢竟他有這份實打實的底氣與能力去這麼說。
而且曹父也聽出了賀天然的潛臺詞,其中的意思無非是想告訴自己,他不比自己閨女差。
“至於第一個問題,您說想見見我的父親……”
賀天然突然間整個人彷彿有些消沉,他沒有隱瞞,眼神黯然地吐出實情道:
“實不相瞞,我跟我的家人關係並不好,不要說您,我現在想要見我父親一面也很困難……對了,想必您也從陳老師的口中聽說了我父親的身份,畢竟這麼大的事,她不會不跟你說。”
“知道,賀盼山,我也很驚訝他還有你這麼個兒子,畢竟你父親很少在公開場合談及自己的家人。”
曹父補充著,多年的處世之道讓他看得出來,這孩子沒有撒謊。
“但是,如果您想見一下能管教我的長輩,我會盡力去幫您安排。您放心,在這件事上,我絕不會去裝假隱瞞什麼,即使您想透過學校約見的方式,我也沒有任何異議。”
賀天然給出的替代的方案,這讓曹父感到有些意外,這個年紀的男孩能擁有這種思考方式,可以說是相對成熟的,不過一想到他的家境,也就很快釋然。
這種近乎理智的對話方式讓曹父心中的怒氣平息了幾分,冷靜下來的他疑惑道:
“你能說出這番話,能夠讓叔叔感受到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但你對青青做出的這些事兒,實在是過於輕浮與張揚,所有又讓我不由對你剛才的發言打出一個問號。”
賀天然慶幸對方不像自己的父親,按目前接觸的情況看來,曹父是一個懂得溝通的人。
他的這句疑問,翻譯過來就是曹艾青的這位老父親,怕自家女兒被一個懂得浪漫手段,實則是在裝模作樣的富二代給騙了,至於他賀天然懂不懂事兒,也就是隨口一說而已。
文化人說話,每一句都是包裝好了的,稍有不慎回答不好,就肯定會被其揪住馬腳。
而對此,賀天然毫不掩飾地說道:
“叔叔,我才十八歲,我只想做了一件我這個年紀應該去做的事情。”
“所以你就讓青青在全校學生的面前陪著你鬧了這麼大一個笑話?你有沒有想過這對她以後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就因為你年輕?”
曹父挑了挑眉,顯然不滿意賀天然的回答。
而男孩忽然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反問:
“叔叔,你平時跟曹同學待在一起的時間多嗎?”
“什麼意思?”
曹父聽得一頭霧水,他平時的工作地點都在外地,直至今年調崗回到港城,這才有了時間陪伴家人。
賀天然側頭看了看遠方緊張注視著這邊情況的女孩,然後對曹父認真說道:
“我敢保證,這件事不會影響到她,而且您的女兒要比您想象中的堅強許多。”
曹父沒好氣道:“哼,難道你小子比我清楚?”
賀天然一頓,對於這個問題,他謹慎說道:“叔叔,您知道曹同學的頭髮為什麼會突然剪短了嗎?”
曹父聞言一怔,眉頭緊鎖,沒有說話。
賀天然見了對方這個反應,猜也能猜到那次霸凌事件發生後,曹艾青是怎麼對他父母說的了,他嘆了一口氣,道:
“叔叔,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我跟你詳細說一下吧。”
……
……
那天,賀天然跟曹艾青的父親在校外的咖啡廳裡談了很久,等到了下午第二節課快下課時男孩才回來,曹艾青心中惴惴不安,但是在教室又不太敢表現出來……
下課鈴聲響,今天的第三節課是全校大掃除。
一向沒有個準頭的數學老師難得沒有拖堂,他放下粉筆,同學們離開座位,各自活動起來。
有的女生結伴去上廁所,有的男生靠在桌子上和同學聊天,也有的,各自拿上掃把笤帚陸續下了樓。
賀天然跟薛勇幾個男生趴在走廊的欄杆上,看著樓下低年級的同學分幫結派的清掃著校園的每個角落,他們奔跑嬉戲,而樓上的高年級同學笑著他們做事積極。
突然,一個朋友用手肘戳了戳賀天然,叫他朝旁邊看。
男孩這才發現,那個心儀的女孩同樣站在欄杆前,陪著白婷婷幾個女生聊著天。
午後的陽光還是那麼偏愛的灑在她臉上,像是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面紗,這個情景賀天然偷偷看過許多次,但是每次看,都會想起教科書上那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典故。
這是一個如往常普通的午後。
而唯一的不同在於,他知道她在等自己。
這種感覺是那麼的濃烈。
在以前,這種情景男孩本來只能在腦海中描繪的。
薛勇叫了一聲白婷婷,男生女生們默契地湊在一起,小聲竊笑著,漸漸離去。
很快,三年二班的走廊欄杆前,只剩下隔著一段距離的一男一女。
賀天然慢慢走近,曹艾青發現他的動靜,緊張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她假意看著校園的風景,最終兩人之間還是隔了一個身位的距離。
男孩彎下腰,手在欄杆上撐著下巴,他也假意看著風景。
只是看著看著,他忽然笑了。
“你……你笑什麼呀?”害羞的姑娘以為他在笑自己,不禁問道。
“沒什麼啦,只是覺得‘心照不宣’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成語……真好。”
賀天然扭過頭,開朗說道。
女孩臉頰紅成一片,做賊心虛地東張西望,她輕聲道:“怎麼突然又變成文科生了?”
賀天然打趣道:“你爸跟我聊了大半天,書上的大道理說了一堆又一堆,跟文化人的後代待在一起,自然要提升一下自己的文學修養咯。”
曹艾青忍不住嗤笑一聲,然後又快速板正臉孔。
“他是搞歷史的,港城博物館裡的文物,有幾件可是他年輕的時候親手挖出來的呢。”女孩臉上有幾分得意。
“喲呵怪不得,摸金校尉啊?”
“唔~好好說話!”
“好好好,港大歷史系的榮譽教授,知道啦,太厲害了~”
“你們都聊這個了?”曹艾青瞪大雙眼。
“哪能啊,還不是我主動問的。”
“這樣啊……那……那你們聊得怎麼樣?”女孩小心問道。
賀天然聳聳肩:“還能怎麼樣,跟老師說的一樣唄。”
曹艾青一下慌了神:“啊……那怎麼辦啊……剛才上課的時候,爸爸發訊息讓我今天早點回去。”
“那你就早點回去啊。”
“你……我也不知道今天我爸爸會來學校的……要是知道,我一定提前通知你……”
看著賀天然一臉無動於衷的模樣,曹艾青又是一臉的委屈,又是忙著解釋。
忽然,她感覺臉上一熱,原來是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摩挲在她的臉頰上,手的動作很輕,慢慢揉開了她眉間的愁雲。
“好啦,你爸爸也沒說不讓我們在一起啊,他只是不希望我們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耽誤彼此罷了,我也跟他保證,在高考之前跟你保持距離,絕對不會讓你的成績下滑,你可是要考港大建築系的姑娘喔。”
賀天然說完收回了手,曹艾青十指抵在一起,臉上的溫度猶在,她囁嚅道:“你這可不算是保持距離……”
“你說什麼?”男孩故意問道。
“我……我說,你怎麼說服他的?”
賀天然想了想,搖搖頭:“其實也不算說服,就是……男人嘛,總不想自己的寶貝受到欺負,在校外,你有你父親,但是在學校,你還有我保護你。”
曹艾青大概知道這兩人下午談論什麼了,只是那“寶貝”兩個字,讓她耳根跟脖子都紅了起來,半晌後,她吐出三個字:
“好膩呀……”
“啊?”
賀天然一時沒摸清曹艾青的腦回路。
“寶……寶貝……什麼的……”
男孩一愣,然後是彎下腰,哈哈哈笑了起來,他淚花都出來了,曹艾青氣得咬牙,伸出指頭狠狠戳了一下他肋間的癢癢肉,這一下果然收穫奇效,賀天然被戳到原地蹦了一下。
他抹乾淚花,望著佯裝一本正經看風景的曹艾青,問道:
“我就好奇了,你爸你媽在家是什麼叫你的?沒有外人的時候,不會一直是青青、青青的叫吧?”
曹艾青道:“我爸才叫我青青,我媽媽會叫我小艾。”
賀天然不解:“還分開叫啊?”
女孩搖搖頭,提著這個,她一臉自豪,揚起嘴角道:
“不是哦,是當初取名字的時候,爸爸跟媽媽分別找了一句話,裡頭分別取了一個字,爸爸找的是詩經裡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裡的青字,因為他們兩個當初在一起的時候年紀很小,是爸爸寫的情書,裡面只有四個字,叫‘少年慕艾’,所以媽媽就選了裡面的‘艾’字,這兩個字合起來又是‘愛情’的諧音,寓意我是他們之間愛情的證明,所以直到現在,他們都喜歡叫我他們找的那個字。”
看著曹艾青說得頭頭是道,沉浸在父輩美好的回憶之中,賀天然也是一臉的微笑,安靜地聽著。
男孩由於自身家庭的原因,沒辦法對這種事做到感同身受,但是,這並不妨礙眼前的姑娘,為他去一點一點填滿他人生中的缺失的那一部分。
這個誕生在美好家庭中的姑娘,還保留著對這個世間萬物,最初的溫柔與善意。
“你知道嗎,我爸媽從來不叫彼此……老公或者老婆的。”曹艾青很是神往地跟賀天然說。
“那叫啥?親愛的?或者是‘老曹’什麼的?”賀天然笑著接茬。
“私底下他們還是會叫彼此的名字,就像你……你叫我艾青一樣,但是面對外人,我媽媽都會說‘我家先生’怎樣怎樣,而我爸則會說‘我愛人’如何如何,雖然沒有什麼特別,但是我每次聽見,都會覺得很甜蜜……感覺……要比‘寶貝’好很多……”
男孩被這突如其來的稱謂叫法給弄得面紅耳赤,兩人都是低下頭,不知所措。
“這……這是結婚後的叫法吧……”
“……嗯……嗯……”
“艾青……”
“……嗯?”
賀天然撓著頭,支支吾吾道:“我……我以後就這麼叫你名字……但你知道的喔……意義……跟以前不一樣的……”
“嗯!”
“知……知道就好……”
曹艾青羞得化身成嗯嗯怪,賀天然也是躁得單手作扇,裝模作樣地在臉旁呼扇著,他找著話題道:
“這文化人就是不同哈,搞得我也想吟詩一首……”
“不會是什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吧?”曹艾青笑道。
“這個……倒也不會。”
糟了,被猜到答案了,賀天然急得搜腸刮肚,高中教科書上的情詩翻來覆去就那麼幾首,而且要麼是悲情詩,要麼是不合時宜。
曹艾青看著他,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
男孩跟她對視了一下,人緩緩地就輕鬆了下來,此刻,彼此之間的心意,彷彿都融進了各自的眼眸中。
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
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只戀長安某。
這是一個平凡的午後,少年少女在校園裡偷偷地牽起了手。
許多年後,男孩回憶起這個下午,終於找到了那時一直沒有找到的情詩。
但,那也是多年後才有感而發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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