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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夜像白天一樣呀!”
水娃驚歎說,國強說的沒錯,城裡的燈真真是多多了。現在,他正同二寶一起,一人揹著一個擦鞋箱,沿著省會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車站走去。二寶是水娃鄰村人,以前曾和國強一起在省城裡幹過,按照國強以前給的地址,水娃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他,他現在已不在建築工地幹,而是幹起擦皮鞋來。水娃找到他時,與他同住的一個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簡單地教了水娃幾下子,然後讓水娃背上那套傢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對這活計沒有什麼信心,他一路上尋思,要是修鞋還差不多,擦鞋?誰花一塊錢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塊),這人準有毛病。但在火車站前,他們攤還沒擺好,生意就來了。這一晚上到十一點,水娃竟掙了十四塊!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寶一臉晦氣,說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顯然是水娃搶了他的買賣。
“窗戶下那些個大鐵箱子是啥?”水娃指著前面的一座樓問。
“空調,那屋裡現在跟開春兒似的。”
“城裡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
“在這兒只要吃得苦,賺碗飯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業可就沒門兒囉。”二寶說著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樓,“買套房,兩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問:“平米是啥?”
二寶輕蔑地晃晃頭,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幾個人住在一間同租的簡易房中,這些人大都是進城打工的和做小買賣的農民,但在大通鋪上位置緊挨著水娃的卻是個城裡人,不過不是這個城市的。在這裡時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們一樣,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涼。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裝革履地打扮起來,走出門去像換了一個人,真給人雞窩裡飛出金鳳凰的感覺。這人姓陸名海,大夥倒是都不討厭他,這主要是因為他帶來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在水娃看來就是一把大傘,但那傘是用鏡子做的,裡面光亮亮的,把傘倒放在太陽地裡,在傘把頭上的一個托架上放一鍋水,那鍋底被照得晃眼,鍋裡的水很快就開了,水娃後來知道這叫太陽灶。大夥用這東西做飯燒水,省了不少錢,可沒太陽時不能用。
這把叫太陽灶的大傘沒有傘骨,就那麼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時候就是看陸海收傘:這傘上伸出一根細細的電線一直通到屋裡,收傘時陸海進屋拔下電線的插銷,那傘就撲地一下攤到地上,變成了一塊銀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細看,它柔軟光滑,輕得幾乎感覺不到份量,表面映著自己變形的怪像,還變幻著肥皂泡表面的那種彩紋,一鬆手,銀布從指縫間無聲地滑落到地上,彷彿是一掬輕盈的水銀。當陸海再插上電源的插銷時,銀布如同一朵開放的荷花般懶洋洋在伸展開來,很快又變成一個圓圓的傘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傘面,薄薄的硬硬的,輕敲發出悅耳的金屬聲響,它強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後能撐住一個裝滿水的鍋或壺。
陸海告訴水娃:“這是一種奈米材料,表面光潔,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強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條件下呈柔軟狀態,但在通入微弱電流後會變得堅硬。”
水娃後來知道,這種叫奈米鏡膜的材料是陸海的一項研究成果。申請專利後,他傾其所有投入資金,想為這項成果開啟市場,但包括行動式太陽灶在內的幾項產品都無人問津,結果血本無歸,現在竟窮到向水娃借錢交房租。雖落到這地步。但這人一點兒都沒有消沉,每天仍東奔西跑,企圖為這種新材料的應用找到出路,他告訴水娃,這是自己跑過的第十三個城市了。
除了那個太陽灶外,陸海還有一小片奈米鏡膜,平時它就像一塊銀色的小手帕攤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門前,陸海總要開啟一個小小的電源開關,那塊銀手帕立刻變成硬硬的一塊薄片,成了一面光潔的小鏡子,陸海對著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對著小鏡子梳頭時斜視了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水娃一眼,說:
“你應該注意儀表,常洗臉,頭髮別總是亂亂的,還有你這身衣服,不能買件便宜點的新衣服嗎?”
水娃拿過鏡子來照了照,笑著搖搖頭,意思是對一個擦鞋的來說,那麼麻煩沒有用。
陸海湊近水娃說:“現代社會充滿著機遇,滿天都飛著金鳥兒,哪天說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隻,前提是你得拿自己當回事兒。”
水娃四下看了看,沒什麼金鳥兒,他搖搖頭說:“我沒讀過多少書呀。”
“這當然很遺憾,但誰知道呢,有時這說不定是一個優勢,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其捉摸不定,誰也不知道奇蹟會在誰身上發生。”
“你……上過大學吧?”
“我有固體物理學博士學位,辭職前是大學教授。”
陸海走後,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後又搖搖頭,心想陸海這樣的人跑了十三個城市都抓不到那鳥兒,自己怎麼行呢?他感到這傢伙是在取笑自己,不過這人本身也夠可憐夠可笑的了。
這天夜裡,屋裡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撲克,水娃和陸海則到門外幾步遠的一個小飯館裡看人家的電視。這時已是夜裡十二點,電視中正在播出新聞,螢幕上只有播音員,沒有其它畫面。
“在今天下午召開的國務院新聞釋出會上,新聞發言人透露,舉世矚目的中國太陽工程已正式啟動,這是繼三北防護林之後又一項改造國土生態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聽說過這個工程,知道它將在我們的天空中再建造一個太陽,這個太陽能給乾旱的大西北帶來更多的降雨。這事對水娃來說太玄乎,像第一次遇到這類事一樣,他想問陸海,但扭頭一看,見陸海睜圓雙眼瞪著電視,半張著嘴,好像被它攝去了魂兒。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無反應,直到那則新聞過去很久才恢復常態,自語道:
“真是,我怎麼就沒想到中國太陽呢?”
水娃茫然地看著他,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件連自己都知道的事,這事兒哪個中國人不知道呢?他當然知道,只是沒想到,那他現在想到了什麼呢?這事與他陸海,一個住在悶熱的簡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麼關係?
陸海說:“記得我早上說的話嗎?現在一隻金鳥飛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隻金鳥兒,其實它以前一直在我的頭頂盤旋,我他媽居然沒感覺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陸海站起身來:“我要去北京了,趕兩點半的火車,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幹什麼?”
“北京那麼大,幹什麼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這兒掙得多好多!”
於是,就在這天夜裡,水娃和陸海踏上了一列連座位都沒有的擁擠的列車,列車穿過夜色中廣闊的西部原野,向太陽昇起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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