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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陛下倒是並未發怒,依舊保持著極好的耐心,辯解道:“這並非源自於誰說了些什麼,而是為父自己的判斷。而且直至目前為止,為父也只是對易儲之事心存疑慮,並未下定決心要易儲,定然會多方考慮,爭取讓各方都滿意接受。”
他始終認為作為帝國皇帝,就要有鷹視狼顧之本性,銳意進取手段剛硬,而非是太子那般仁義道德、施行善政。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一個性格軟弱甚至懦弱的人,哪怕再是有能力,也不能治理好一個偌大的帝國,那會使得臣子跋扈、萬民刁蠻,最終皇權旁落,中樞衰頹。
晉王看似乖巧,實則心機深沉,手段更是凌厲霸道,這樣的人當皇帝,比太子那等軟弱可欺、慈眉善目的人好上許多,李二陛下可不願意自己一手打下來的錦繡江山,最終在太子手上零落崩頹。
他耐著性子,給這個自己頗為愛寵、看重的嫡長女解釋,若是令外臣看到,怕是能驚得眼珠子掉下來,這哪裡是英明果敢的皇帝陛下?簡直與鄉間那些個寵溺子女的販夫走卒無異……
可即便他如此低聲下氣,長樂公主卻已經打定主意要犯顏直諫。
長樂公主挺直腰桿,玉容清冷,清聲道:“敢問父皇,您登基之後,取年號為‘貞觀’,乃是何意?”
晉陽公主插話道:“這個我知道!‘貞觀’兩字取自《易經·繫辭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
李二陛下嘉許的衝著小閨女微微一笑,很是滿意:“兕子果然聰慧。貞,正也;觀,示也。‘貞觀’二字的含義,便是以正示人也。”
長樂公主寵溺的撫摸了一下妹妹的髮髻,轉而對著李二陛下,問道:“女兒要問的是,父皇當初為何選擇‘貞觀’這兩個字,作為您的年號?”
李二陛下面色微沉,一時間踟躇未答。
長樂公主已經自問自答:“因為父皇自以為自己得位不正,唯恐天下非議紛紜,所以才取用了這樣一個天地至正的年號。天覆地載之道以貞正得一,故其功可為物之所觀也。父皇雄心壯志,想要告訴天下,哪怕您得位不正,卻也是天下至尊,您將來所取得的功績,可以讓萬人敬仰,震古鑠今!”
李二陛下面色已經沉得快要滴出水來,卻依舊極力壓制著憤怒。
長樂公主渾然不覺,字字句句清晰乾脆有若銀鈴:“可父皇您卻是忘了,您只記得‘貞觀’乃天地之道,卻忘了天地之道不僅僅有曠古絕今的蓋世功勳,更應當有父子親愛、兄友弟恭!您當年迫不得已不得不在玄武門之下奮起反擊,難道您還想要在將來再看到太子哥哥亦或是稚奴重蹈您的覆轍,手上沾染著兄弟的鮮血嗎?”
未等李二陛下雷霆震怒,長樂公主已然翻身拜倒,以頭頓地,泣聲道:“女兒不孝,忤逆父皇,罪該萬死!無論父皇如何責罰,女兒絕無怨言,只是想要讓父親您知道,吾等兄弟姊妹之間相親相愛、手足情深,絕不願有朝一日手足反目、兄弟鬩牆!”
李二陛下額頭青筋暴起,手拄著地板就待要一躍而起,狠狠的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閨女,大腿卻猛地一沉,卻是被晉陽公主給死死抱住,小公主淚水漣漣,俏臉滿是驚懼,死死抱著他的大腿哭喊:“父皇不要,不要打姐姐!姐姐同兕子還有太子哥哥、稚奴都會孝敬您的……”
李二陛下僵在那裡,只覺得滿腔怒火都在小閨女的眼淚之下化為烏有。
他腦海中又浮現了剛剛進來大殿之時看到的那一幕,自己的閨女無憂無慮的瘋鬧在一起,姊妹情深毫無猜忌。可若是自己當真廢黜太子,導致將來太子不得善終,那麼自己的子女們還能如眼下這般相親相愛麼?
還能有這樣最純粹的親情麼?
他將來到了九泉之下,要如何跟文德皇后解釋他一手埋葬了子女們的親情,將他們退入到血泊之中?
沒有人比他的權力更大,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權力的厲害。
權力便是人世間最無解的毒藥,一旦服下此藥,便後退無路、六親不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從此孤家寡人舉世皆敵。
他自然明白“廢長立幼”的後果,順位繼承的太子尚能夠友善兄弟姊妹,以太子的性情,無論出自真心,亦或是做給天下人看,都一定會仁愛敦厚。
而稚奴一旦登基,哪怕有即位詔書在手,照樣會惹得天下反對,認為其“逆而篡取”,名不正言不順。如此一來,為了穩固皇位,就只能大開殺戒,對內殺戮一切能夠危及到皇權的兄弟手足,對外則對那些反對者殘酷鎮壓。
手足之情,血緣之愛,在皇權面前不堪一擊,一觸即潰。
想到易儲的後果,李二陛下猶豫了。
他心底愈發惱火,為何自己已經堅定了太子的儲君之位,又因為聽了幾個腐儒的聒噪,便陡然間生出了易儲之心?明明已經打算易儲了,這一刻卻又為何猶豫不決?
他這一生素來乾綱獨斷,即便是當年玄武門之變,也僅只是聽從了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人的幾句勸說,便悍然下令拼死反擊,逆而篡取,心性剛硬再也未有過一絲一毫的遲疑躊躇。
如今卻為何遲疑難決,患得患失?
一股煩躁的情緒湧起,被他死死的遏制著,不想在閨女面前失態,沉聲道:“兕子放心,父皇怎會打你們呢?只是此事要讓父皇好生斟酌,權衡得失,方才最終決斷。”
晉陽公主抹了抹眼淚,哦了一聲。
長樂公主輕嘆一聲,頓首道:“女兒不孝,惹父皇生氣,甘受責罰。”
李二陛下也嘆了口氣,擺手道:“父女之間,何至於此?談不上責罰不責罰,你的出發點亦是為了太子考慮,為父自然懂得。行啦,為父要去九成宮一趟,外頭已經備好了車駕,這便去了。”
言罷,起身又安撫了兩個閨女幾句,這才走出淑景殿。
門外,王德早已等候多時,見到皇帝出來,躬身道:“陛下,車駕已經備好,咱們幾時出發?”
李二陛下看了看天色,一刻都得不得,他要儘早見到那番僧,問一問那丹藥到底是否有什麼副作用,便向承天門方向走去。
*****
蕭瑀自皇宮出來,與李績分道揚鑣,卻並未返回家中,而是吩咐御者駕車來到東市附近、毗鄰平康坊的宣陽坊。
馬車進入坊門,順著街巷一直向西,將將抵達盡頭,停在一處門前有兩株大槐樹的院落前。
蕭瑀下車,院門已經開啟,青衫小帽的僕人從內迎出,躬身施禮,道:“原來是宋國公駕臨,您老請進,奴婢這就去通稟家主。”
當先折返回去通知主人。
蕭瑀負手踏上門前臺階,抬眼瞅了瞅門前這兩株冠蓋如雲的大槐樹,輕輕搖了搖頭,這才走入門內。
過了影壁,繞過一處荷塘,前頭便見到一位鬚髮皆白、體態臃腫的老者快步迎出,遠遠的便一揖及地,哈哈笑道:“老夫上午得了一條鯉魚,剛剛拾掇利索蒸入鍋中,宋國公便光臨寒舍,實在是有口福啊。”
蕭瑀展顏一笑,還禮道:“世間美味,當獻之共享,謝學士敝帚自珍,藏著掖著,小老兒自當替天行道,不讓你一人獨享!”
老者捋須大笑,上前與蕭瑀攜手,同行步入堂中。
這老者乃是陳郡謝氏子弟,名叫謝偃,忝為弘文館學士,文名頗著,前些年與李百藥一起被世人尊為“李詩謝賦”,乃是天下少有之大儒。魏王李泰當初編撰《拓地誌》,謝偃便是班底之一,博古通今文采斐然。
二人入座,謝偃看著蕭瑀,笑吟吟道:“宋國公不請自來,怕是沒什麼好事吧?”
蕭瑀苦笑一聲,開門見山:“今日若不是老夫前來,登門的只怕就是房俊那廝了,只是不知謝學士是否還能如眼下這般笑得出來?”
謝偃面色微變,目光閃動,已經猜到了蕭瑀今日前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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