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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定方想起當初房俊曾與自己說過的一番話,斟酌一下,緩緩說道:“水師運力有限,不可能在不耽擱運輸輜重糧秣的同時將這三萬俘虜押送回去,況且安市城那邊亦有超過兩萬俘虜等待處置……如此,何不將青壯且無傷患者裝船運回去,其餘老弱病殘便派出一軍押送,由遼東返回大唐境內……”
諸遂良很想說一句“陸路行走那得多長時間,且嚴冬來臨大雪封山,陸路極難行走”來駁斥蘇定方,不過想起先前一句話惹來所有人針對的痛楚,使勁兒抿了抿嘴,將這句話又給嚥了下去。
但心裡卻對蘇定方甚為鄙視,這人乃是水師都督,實則看來是個草包啊,這建議完全行不通……
孰料,大家沉吟半晌之後,李績首先開口:“臣附議。”
接著便是程咬金:“臣附議。”
然後薛萬徹、阿史那思也表態:“臣附議。”
餘者也盡皆附議。
諸遂良:“……”
他瞪大眼睛,覺得這些人是不是腦子有什麼問題?或者今日專門針對我?
這分明就是一個不靠譜的提議啊,遼東氣候酷寒,冬日裡動輒大雪封山滴水成冰,一群老弱病殘的高句麗降卒從這裡走回大唐那還能活嗎?還不如一刀殺了痛快,因為還得派出一軍兵卒負責押送……
然而很快,李二陛下便拍板定論:“就如此施行吧,不過對外不能宣稱走陸路的乃是老弱病殘,只說水師運力不足,只能運送一部分降卒,另外一部分責需走陸路抵達大唐即可。”
“喏。”
眾將領命。
李二陛下又吩咐道:“水師即刻便開始運輸俘虜吧,但是大軍之糧秣輜重萬萬不能短缺。”
待到蘇定方應下,他又在眾將當中掃視一圈,指了指周道務:“由陸路押送俘虜返回大唐,就交由周都督來執行吧。”
周道務嘴裡泛苦,這可不是個好差事,不僅不能參預最為關鍵的平穰城之戰,且此去大唐路途漫漫,又正值嚴冬道路難行,卻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將領當中,這等苦差事也只能自己這個駙馬才能擔任,換了誰怕是都會頗有微詞。
有些時候苦差事只能親近的人去幹。
希望陛下的意思是如此吧……
“喏!末將定會完成任務。”
“嗯,”李二陛下看了他一眼,又叮囑道:“此去大唐?陸路難行?你身為一軍之主將,不僅要照顧好自己?亦要照顧好麾下兵卒?吃飯取暖都要事事上心,若是過後軍中司馬彈劾你不恤部下?休怪朕不講情面。”
周道務登時精神一振:“陛下放心,末將知道如何做!”
言外之意?只要照顧好麾下兵卒就行了?至於俘虜之生死……
“行了,朕有些乏了,英國公儘快肅清城內之殘敵,開啟渡口?明日一早組織大軍橫渡鴨綠水?爭取早日抵達平穰城下。曠世之功,只差最後一步,還望諸位能與朕同甘共苦、再接再礪,他朝凌煙閣上,朕為諸位酬功。史官之典籍之上?亦有諸位之豐功傳諸於後世!”
李二陛下精神振奮,鼓舞士氣。
“喏!”
眾將轟然應命。
覆亡高句麗之功勳?的確可以彪炳青史、流芳百世,大家辛辛苦苦又是鬥爭、又是排擠?如今更身臨戰陣,為的不就是這樣一樁曠古爍今的功勞?
若是沒這樣一樣拿的出手的功勞?怕是往後朝堂之上都要被房俊那等小兒卻佔據?任其趾高氣揚卻無可奈何……
……
回到中軍帳?大抵是剛才心神過於激盪,李二陛下的精神頓時萎靡下來,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渾身痠軟無力,喝了杯水便歪在軟榻上養神。
睜開眼見到諸遂良正在整理文牘,便讓人沏了一壺熱茶送來,對諸遂良道:“登善啊,稍歇一歇,陪朕喝茶。”
“喏。”
諸遂良將手頭的文牘簡單歸攏一下放在案頭,起身去門口的水盆中淨了手,回去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伸手沏茶。
李二陛下有氣無力的抬抬手,將帳中內侍斥退。
諸遂良雙手將茶杯放到李二陛下面前,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呷了一口,滾熱的茶湯入喉,齒頰留香之餘,身體更如干枯的朽木受到水汽滋潤一般,瞬間一股暖洋洋的溫流湧遍全身,甚為受用。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問道:“對於剛才之遭遇,心中是否不解?”
諸遂良面紅頷首,很是羞愧。
先前李二陛下便警告他不要亂說話,閉上嘴多看多想,結果自己一時沒忍住,遭受到了幾乎所有軍中大將的聯手抵制。丟臉還是小事,最重要是他素來心高氣傲,覺得自己縱然不是宰輔之才,卻也有著出眾的能力,這般遭遇實在是對於自信心近乎於崩潰一般的打擊。
他寧願大家是討厭他這個人故而聯合抵制,卻也不願是因為他的觀點錯誤才有此結果,太打擊人了……
李二陛下倒是並未苛責,又呷了一口茶水,這才說道:“有些事情,是能做但不能說的。蘇定方建議將老弱病殘之俘虜盡皆坑殺,對於大唐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既能夠削弱高句麗的人口,又能緩解大唐的輜重補給,但是這件事有違仁德,必將遭受天下非議,所以大家都反對。”
諸遂良愣了一下,醒悟道:“所以大家反對的意見並非是殺俘不祥,而是迫於天下之輿論?”
李二陛下頷首,指了指茶杯示意諸遂良斟茶,而後才說道:“讀書的時候可以信奉仁義之道,以布仁德於天下為己任,但若是做了官,就得分清楚敵我,弄明白你的俸祿是來自於百姓,朕的皇位是來自於子民的擁戴,是大唐億兆百姓供養吾等,而非是蠻胡四夷。汝不能持著大唐百姓供奉的民脂民膏,卻對蠻胡四夷講究仁德博愛,那與吃裡扒外有何區別?”
他生平最是看不起腐儒,滿口仁義道德卻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一邊承受著大唐百姓之供養,一邊卻要鼓吹什麼有教無類、以王道教化蠻族,你讓千餘年來飽受四夷凌虐的百姓們怎麼看你?
給一條狗喂一根骨頭還能搖搖尾巴,這些腐儒卻連狗都不如……
諸遂良不是個蠢人,但是李二陛下這番話卻於他自幼學習的聖人經義相違背,使他的認知產生了巨大的顛覆。
李二陛下又說道:“大家都贊成殺俘,卻又知道不能明著來,因為一旦公然殺俘,似你這等自詡聖人門生的飽學鴻儒必將跳出來予以指責,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亦會被你們的言論所裹挾,使得他們千夫所指。但將老弱病殘挑出來由陸路抵達大唐,這個辦法卻無人可以指摘,總不能耽擱了大軍之供給,只為了運送俘虜吧?然而由高句麗至大唐,途中窮山惡水道路迢迢,又正值嚴冬,十個俘虜之中能有一個活著走到大唐都算是命大……”
諸遂良明白了,大家反對蘇定方,並非是反對殺俘,而是覺得這件事做了就好了,不能到處說。
結果是一樣的,那些個老弱病殘的俘虜,終究還是一個死,甚至死得更加悽慘,遠沒有被坑殺來得痛快……
軍人的價值觀,給諸遂良帶去極大的衝擊,這與他自幼所學相違背。
李二陛下不厭其煩的說了這麼多,實則還是對於諸遂良之才華過於喜愛,不忍見他“誤入歧途走到官場之上,”輕嘆一聲,道:“所以啊,登善往後莫要關注這些俗務,人皆有擅長之一面,亦有不擅長的地方,揚長而避短方是處世之道。留在朕的身邊,朕自然保你一生富貴、家族興旺,可若是貿然踏入朝堂,沒有了庇佑,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掉進坑裡,一輩子也爬不出來。”
諸遂良自然明白這話的意思,登時面紅耳赤:“陛下教誨的是,微臣謹記在心。”
看起來,自己也只能鑽研學問,完全不是當官的材料啊……可心裡頭為何總是有那麼一絲不忿?
每一個心有抱負之人,自然都力爭上游。
王侯將相尚且寧有種乎,我就只是想要嚐嚐高高在上、大權在握的滋味,難道真的就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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