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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師的名聲在妖界也被傳得沸沸揚揚。妖怪們大膽起來,更有甚者,隨他溜進皇宮去聽他給帝王將相彈曲。琴師最初是不在意的,但問題很快暴露出來——宮廷內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原本京城的選址都是請陰陽師看好的,震懾妖魔鬼怪的物件也並不少。但由於許多器物年久失修,風水侵蝕,靈力逐漸衰弱。再者架不住來往的妖物數量眾多,這宮廷內可比外頭陰涼太多。滿朝文武都是陽氣重的男性,這倒罷了,只是一些宮女們總是生病,也沒什麼人在意。可是有一天,皇后娘娘一病不起,這才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最最寵愛的人病了,那自然是要徹查的。從醫師到陰陽先生都請來了。皇后的身子骨弱,平日不愛生病,一病就是大病。但醫師們都查不出什麼問題,究其原因,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陰陽師告訴皇上,皇宮內外的妖氣太重,不乾淨的東西總是在此來往。

所謂一怒之下為紅顏,皇上下令,緝殺整座京城全部的妖怪——全部的。哪怕是城牆外方圓百里,也必須片甲不留。不論是陰陽師世家還是種地的農民,不論獵殺的是臭名昭著的大妖怪還是小偷小摸的耗子精,只要能交給上面證明是你殺的,都能根據功績領賞錢。

人們突然就瘋了。

有的妖怪單純,有的妖怪狡猾;有的妖怪善良,有的妖怪兇惡。可人不一樣,同一個人可以在這一刻笑臉相迎,下一刻拔刀相向。人人都虛偽,人人都愛財,人人都為了生存或者貪慾而所求無度。當這個看似弱小的群體統一了利害關係時,妖魔鬼怪也不再可怕。

即使逃到荒郊野嶺也毫無用途,人類總能追到天涯海角。其他城池的妖怪也遭了殃,無處可躲,無處可逃。最後,倖存的妖怪們蜂擁至琴師的庭院後山,苦苦哀求起來。

琴師再怎麼聲名遠揚,藝人依然是不得干政。皇上的聖旨不容置疑,不得反抗,琴師也沒有辦法。但雖然他無法阻止別人來獵殺它們,卻有別的法子。

他將它們藏了起來。

這一切,也如傳言中一樣。

琴聲的結界籠罩了整座庭院,逐漸擴散,從一方小小的後山覆蓋到院前的街道與山後的密林。人們再也找不到什麼妖怪,也拿不到賞錢。但這琴聲一息也不能停下,否則馥郁駭人的妖氣頃刻間便會出賣他們的藏身之所。

琴師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停手了。他手上的薄繭被磨破,面色蒼白如這場輕飄飄的雪。他嘴唇乾裂,有妖怪替他打了水,催他去喝,他卻像一尊雕塑似的動也不動,彷彿已與地面融為一體,唯有雙手還在躍動,一刻也不敢鬆懈。

琴聲源源不斷地從琴師的府中傳出來。人們很奇怪,紛紛聚攏在他家門口,可門卻被牢牢鎖住,即使是他家的兩個下人也喊不開門。那個姑娘也隨著人群站在院牆外,憂心忡忡。只有她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深深牽掛著琴師與那個妖怪的安危。

直到宮裡召見他,琴聲也沒有停下,琴師也沒有出現。

那妖怪還活著。他一直陪在琴師的身側。他們同他說話,他也不應答。所有妖怪們都知道,琴師是在自責。可壞了規矩闖進人類地盤的,不正是他們之中的人嗎?再怎麼說,罪過也不應該落在琴師的頭上。可違抗聖旨,是絕對要掉腦袋的事。

任憑人們如何在外喊話,琴師也沒有走。

府內的妖怪們團結在一起,以妖力加固庭院的庇護。任憑士兵們如何捶打大門、翻上牆頭、挖掘隧道,都無法潛入琴師的庭院。

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琴師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停手了。他面色慘青,指尖血浸透琴絃,把它們紛紛染成紅色,伴隨著每一次的震顫滴落在琴面上。臘月厚重的霜雪覆蓋在他身上,唯獨琴上乾乾淨淨。有妖怪做了飯,用筷子笨拙地湊到他嘴邊,他只是搖搖頭,一刻也不敢鬆懈。

有一根琴絃突然斷了,傳出一聲詭異的音調。但那聲音轉瞬即逝,鮮少有人察覺。無法彈出的調,他用其他弦上的音色填補,對譜子稍作修改。無人覺得異樣,依然沉湎於那悠揚空靈的旋律。

人們懷疑那不是琴師在彈奏,而是妖怪。沒有人可以連續三天奏琴而不停歇的,一時間眾說紛紜。可這座宅子裡沒有任何妖氣傳出來,即使是宮裡最好的陰陽師,也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

院牆外的圍觀者走了一波又一波,輪班計程車兵們換了又換。姑娘依然每天都來。聽了流言蜚語的他家人天天勸她,不讓她出去冒那個險。她自然是不聽的。雖然還沒發生過什麼大事,姑娘的爹孃還是每天派人跟著她。她雖然不自在,但即使她一個人來,也沒辦法進到琴師的院子裡。她知道妖怪們都從後山那邊過去,她不敢。一來是士兵們一定試過了,二來是隨行的下人肯定會告訴爹孃,他們就再也不放自己出來了。

那個妖怪真的在裡面嗎?他會想自己嗎?他會和琴師安然無恙嗎?

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琴師已經七天七夜沒有停手了。他那雙白淨的手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兩團模糊的血塊。銳利的琴絃一點點剝開了他的手指,皮開肉綻,筋脈盡斷。血落在雪地上,如點點紅梅。妖怪們跪在他的身邊,垂淚,哀鳴,祈求。琴師不動聲色,一刻也不敢鬆懈。

只剩下三根琴絃,琴師用盲眼默默凝視著指間。琴絃又斷了一根,妖怪們的心絃似乎也隨之斷裂。他們太害怕了,怕外面的人攻進來,更怕琴師猝然倒下,一覺不起。

人們都說,琴師一定死了,在裡面彈琴的,毫無疑問是妖怪。但更多人說,那是琴師的靈魂。朝廷派來許多精通陰陽道的人為之安魂,引來了許多亡者。亡者們知道琴師的事,故意趁著夜色作惡,嚇唬那些生者。姑娘被父母關在家裡,不許她再出門。她太想進去了,想為琴師,也為那最喜歡的人做飯。她還想學彈琴,想辦法接替琴師的工作,想辦法引來那不見蹤影的傾心之人。她做不到,任何微弱的琴聲都會被琴師的音樂所吞沒。

空靈,且悠揚。

琴師已經九天九夜沒有停手了。原本應當是手的地方,沒有血,沒有肉,森森白骨在弦上舞動雀躍,如蜻蜓點水般輕巧。被冰雪凍結的乾涸的血肉,就這樣牢牢黏在琴面上,浸透了金絲楠的木板。妖怪們也臥在雪中,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他一刻也不敢鬆懈。

只剩下最後一根琴絃了,沒有誰知道他是如何用這樣的手,如何用這樣的琴,彈奏出那無可比擬的天籟之音。

那妖怪偶爾會慶幸,慶幸那個姑娘是個人類,不會如此刻的他們一樣惶惶不可終日。除此之外,他或許對那姑娘沒有過多的感情了,這已經不再重要了。即使誰都清楚未來於他們而言已不復存在。

以這妖怪為首,所有聽眾都跪伏在他的身邊,正如朝拜一尊神像那樣。

琴師是神。

琴聲戛然而止。

最後一根琴絃斷了。

神死了,在第十天的黎明。

結界消失的一瞬,黑暗席捲了失去庇佑的庭院。突然安靜下的宅邸寂靜的可怕,難以言喻的空虛與孤獨佔據了所有人的心。在更多的疑惑來襲之前,強烈的妖氣噴薄而出,魑魅魍魎如百鬼夜行。他們面目猙獰,勢如破竹,如寂靜黑夜裡迸發的煙火,四散到遙遠的地方。

人們不敢靠近被妖氣摧毀的宅邸,只有那姑娘趁亂從府中逃出,瘋了般地衝到後山去。

沒有一個妖怪,沒有琴,也沒有琴師的遺骸。只有雪地上星星點點的斑駁血跡。

琴師被妖怪們帶走了,妖怪們卻不知去向。

丟了魂兒似的,她渾渾噩噩地被人拉回家去。捱了父母的責罵,被打了手板,她都沒什麼反應。家裡人都說她中邪了,要請人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相思之疾,無藥可醫。

那之後,過了許多年。

在父母的安排下,姑娘要出嫁了。

那也是一個寒冬臘月。前一天夜裡,她鬼使神差地來到琴師曾居住的地方。那處房子已經荒廢了多年,沒有人敢用,就一直晾在那裡。趁著夜色,姑娘悄悄穿過這所破敗的宅子,幻覺似的,聽到後山傳來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旋律。

她看到琴師真的在那裡。

可琴師的袖子很長,沒有露出手。琴上也沒有弦,他只是揹著一塊木頭,像揹著一個棺材板似的詭異。她懷疑自己做夢,揉了揉眼睛。

琴師雖然看不見,卻知道是她來。

“他不在了。”琴師靜靜地說,她聽出些許遺憾,“他換了我的命,已經不在了。”

“什麼?”姑娘向前走了兩步,“你真的是……可是,那,那他……”

她說不出話來了。那個妖怪做出這樣的選擇,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她只是滿滿的遺憾。

幾年前在結界破碎的那天,妖怪們帶著琴師的琴與屍,逃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在妖界幾乎天下皆知。有妖怪知道些所謂起死回生的還魂術,但那自然是些歪門邪道。可信念的力量是強大的,強大到足以維持神的存在,甚至創造鬼神。

所有的妖怪都在為他祈福,祈求他的靈魂迴歸肉身。數以萬計的願望透過妖術與陣法,傳達到琴師的遺骸上,讓他睜開了雙眼。可他依舊看不見,甚至聽不見,也無法動彈。

於是,那妖怪獻祭了自己。

報恩這種事,如報仇一樣,任憑誰也攔不住的。

琴師於心不忍。

“他的靈魂轉生在南方。但那已經不是他了,所以……”

姑娘突然就轉過身,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

姑娘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又被人騙了錢財。加之身子骨弱,她倒在途中一棵含笑樹下,魂魄與花的靈氣交織在一起。姑娘成了花妖,卻再也無法離開原地。她只好等,等那人的生老病死,輪迴轉世,等他一輩子又一輩子,直到他來到自己身邊。

她從來不知道那個妖怪是什麼,叫什麼,從哪兒來。

這一世,他轉生成人。

姓凜,名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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