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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時一刻,青蓮鎮。

漆黑一片的蓮花池前寂靜無聲,月亮也睡在雲後,儼然一副安逸祥和的模樣。青女微微抬高了眉梢,夜色裡,明媚狹長的雙眸泛著微弱的紅光。

“你潛伏的技藝愈發巧妙了。”姑且算是讚歎,她高聲說著,“但不行,還不夠,還沒有騙過我的眼睛。”

一張紅白的面具緩緩浮現在前方這一片夜色裡,就彷彿從水中起身,不緊不慢,讓每一滴水都完全退卻。青年的聲音從面具下傳來,帶著挑釁,帶著謙卑。

“我是什麼人,您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笑面狼靠近了些,在青女左右轉了兩圈,活像是打量一隻兔子的老狼。可這兔子嘴裡,分明也長著森森的獠牙,被包裹在潔白無瑕的外皮下,看不出破綻。

“您又找到了新的玩物?看來不止一個。”

沒有任何燈光,連月光也沒有,但笑面狼精準地從她的肩膀上拈起一根頭髮。這根頭髮不長,大約兩匝左右,也是黑色的。可他知道那不是青女的頭髮——她的頭髮烏黑靚麗,卻全部都是瀑布般的長髮,不該有這麼短的。

“糧倉白天給耗子打了個窟窿,晚上黃鼠狼就進來了。”

青女的比喻再明顯不過,笑面狼稍微側目,猜不出表情。他大概是不喜歡這個比喻的,但也不是很介意。

“不過我還是些許意外,你居然打聽到了青蓮鎮。運氣還真是好極了,讓你混進來。”

“就算不這麼巧,我也得想別的辦法。”

“唷,這麼急著見我?是那位大人給你新發配的跟班兒不喜歡?”

“那孩子總是追不上我。他該在見我的第一面,就將我打殘的。不如說……他一開始就不該放過我。”

“他是不一定能打過你,但縛妖索可以,你最好別被他逮到。”

“不如說他自身難保。”

聽了這話,青女毫不客氣地發出嘲弄的笑,戲說道:“好大的口氣。”

笑面狼也以一種奇怪的笑聲回應,那笑聽起來很蒼老似的。他說:

“我是很遺憾,您沒能看著我走下去。您可知道,我現在跑的,是什麼任務?”

“我對你的任務不感興趣。”青女冷漠地說,“任務後的人我倒是願意聽聽。”

“您知道為何左衽門的殺手成雙入對,我卻孑然一身嗎?”笑面狼沒有回答她,“因為這個任務,沒人敢替我收屍,來一個死一個……說不準,我屍體都留不下來。”

“怎麼,他們要你刺殺閻羅魔不成?”

“我認識的人裡,也就您敢直呼其名了——這答案很近,但不至於。”他壓低聲音,湊得更近,“我得……殺一個六道無常。”

“……嗯?”

青女微微斜過眼,也不知是信了沒信。笑面狼並不管她,只是又拉遠了距離,語氣輕鬆又淡然:“有人想要黃泉鈴。人人都知道,這東西與無常鬼的命格都是鎖的。若想得到它,除非殺了它的主人,否則別無他法。”

“喔。你這麼一說,我大概也猜到是誰下的單了。怎麼,你想搶我的麼?憑你?給過你機會,可沒見你把握住呢。啊,鶯月君監視你後,你又害死了多少漂亮姑娘?說來聽聽。”

“前天是第九百八十九個。”笑面狼無所謂地說出一個冷冰冰的數字來,“您總是神出鬼沒的,只有在青蓮鎮時,我在外面能找上門的時間富裕些。不過我絕不是為了您的黃泉鈴而來,我更希望,是一位漂亮的女無常呢。您說,走無常的臉,算是人臉麼?”

“嘖。我是不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除了那位大人和神無君,還有能讓無常鬼魂飛魄散的法子。你也殺不了我。除了那位大人——誰也不能。”

青女說著,忽然伸出手來,攥緊了空蕩蕩的手心。蓮花池的睡蓮一朵一朵綻開了,伴隨著盛開的動作,它們還慢慢散發出暖紅的光來。一團團溫暖明媚的蓮花漂浮著,好看得像是花燈一般,只是永開不敗。

“我來找您吶,只是有個小小的心願罷了——在下想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幾斤幾兩?您可願意賞臉與我過兩招?”

青女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憑你去殺六道無常,打不打得過另算,讓無常死,簡直是無稽之談。我不確定你找到了什麼民間方法,即使你真要來奪我的,也無所謂。我看你也不是什麼試探,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與無常一決高下……而是說,其實你還在記仇,對吧?”

笑面狼站在原地不說話。他轉過頭,看著火蓮花盛開的水池,火光將面具映出暖色。他沉默著,沉默著,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麼。

“您這麼說倒也沒錯。我啊,是十分在意,那聽上去公平的交易剝奪了看似相同東西,可對雙方的實際影響卻完全不同。您簡直像是作弊了,可我卻找不到理由反駁,這太令我痛苦了。除了與你切磋一番,這內心深處的不甘,我無法排解。”

笑面狼說著,將手扣在了面具之上。

隨著面具的下移,一張絕不會讓誰聯想到人類的模樣出現了。

千瘡百孔,或溝壑縱橫,但這種詞都不足以描述出他真實的面貌。像是岩漿已經乾涸的瘡痍山麓,或是支離破碎的凜冬冰面……這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模樣,廣袤又擁擠,蜷縮在這一張屬於人的面容上。用來呼吸的地方或許隱匿在無數條裂縫裡,眼睛被肉塊擠壓,上下錯開,嘴巴也像是被突兀地撕裂一樣。那些皮肉似乎要分開,但也沒有,就那麼淺淺地連在一起,像是一拽就會脫落,又像被深紅的血痂縫得結實。它,它們,就像是……

怒放的花。

男人又名……

“咲面郎。”青女說,“看到這蓮花池了嗎?你若栽下去,同樣會髮膚盡毀痛不欲生。到時候落下殘疤的,可就不止這張臉了。怎麼,朽月君的焚罪業海,你已經忘了麼?”

“沒有。正相反,我記得清楚得很。我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笑面狼湊近了些,用與面部面板全然不同的手,挑釁般撩起她的下頜,“你也是,這麼漂亮的臉,怎麼偏偏就剝不下來呢?”

這一掌鉚足了勁,推在咲面郎的前胸,將他狠狠打出去。他很快扎穩了步子,胸口泛起一陣刺骨的惡寒,由外而內,滲透心房。他並不是沒有準備,護體的內力將直擊要害的那一股寒勁阻斷了。他的衣服上結了一層厚重的霜,面板也是。

“有人急了。”他挑起尾音。

“這只是個警告。”青女淡淡地說,“下一招沒這麼客氣。我不介意替鶯月君幹活。”

“因為這根本不是你的臉。”

青女的眼角跳了一下——這是一個成功的挑釁。

面對青女可怕的沉默,咲面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您不在意我是如何知道的嗎?那太遺憾了,我還準備解釋說明一番的。您好奇我來青蓮鎮做什麼嗎?放心,絕不是刁難這些無辜的住民。”

“喲。轉性了?這可真是太慈悲了。”青女訕笑著,“但你不會以為,就算你屠光了全鎮上下,便能動搖我嗎?”

咲面郎搖了搖頭。

“您的心腸從不是鐵石做的,而是蛇蠍。但我此行也只是衝您來罷了——我來拿回我當年早該擁有的東西。”

說著,他抬起了那把剝皮刀直直對準青女的臉。刀鋒之下,說不出的殺意不加掩飾。

青女溫柔地笑了笑。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吧。我本不想管你,可既然你要對六道無常出手……那位大人會不高興吧。我也不能縱容你。你幾斤幾兩,我是很清楚,不過無常中的確有更不善武藝之人就是了。”

青女輕巧地翻手,水汽憑空凝結成尖銳的冰錐,纖細狹長且鋒利。它們如箭般飛竄,被靈巧地躲閃開了。咲面郎以一掌內力將它們輕易擊碎。但很快,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破碎殘渣迅速聚攏,恢復成原先的模樣。他一面躲閃,一面不斷地用刀將它們打碎,速度驚人。那些碎片如惱人的蜂群對他窮追不捨。當他拉出足夠長的距離後,短暫地運功,令一陣青白的氣浪與尚未成型的冰碴針鋒相對。

所有的冰都碎成了粉末,在空中洋洋灑灑。咲面郎定是算好了距離,讓它們來不及恢復便完全迎著他的面,融進了那詭異的面龐裡。

“差點忘了……”青女扭著臉,“你與霜月君交手過,擷取過他的寒性氣勁。”

“如果您只是這點手段的話,可對付不了我。”

“是呢。那這樣又如何?”

青女同時抬起了雙手,緩緩托起不存在的什麼。但那空空如也的手中,各自凝聚出兩團虛幻的光。那光是有實體的,讓人一眼瞧上去就知道可以觸碰。可沒人想觸碰它們——它們是雪與焰,是極寒與極熱。細碎的靈氣溢位來,火花般濺射,藍白與橙紅如煙如霞,像竊取了夕陽西下的天空,強行剝離了冷與溫的色彩,攥緊了,再捧到手裡。

它們很快變得不規則,躁動不安,在她的手中不安分地顫動。這兩種靈力的核心都是刺眼的白色,在黑夜裡像兩枚太陽一樣無法直視,又點亮一切。

她將兩隻手慢慢地併攏,輕柔又小心,像是將細心採摘的嬌花安置在一起。

她硃紅的唇微微接近了手心,像要吹散一捧雪花。暴露在空氣中的手腕上蜿蜒著蛇狀的紋路,它們也在發光,只是比起她的手中要微弱一些,幾乎可以忽略了。遠遠望去,就像兩團光焰下蔓延出幾縷絮狀的、凌亂的髮絲。

“……青女?”

身後,慕琬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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