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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是那樣的……是那樣一首,蝶戀花般的詩句。

直到最後,獻給各位看客的,不過是場飛蛾赴火的鬧劇。

湧入眼中的碎屑將眼淚逼出來,在淚水流盡前,不屬於在場任何人的記憶之浪鋪天蓋地地闖進眼裡。些許零碎的片段,不間斷地在每個人的視野裡呈現。

雨季,陰暗潮溼的角落。

這兒遍佈青色的、泛著熒光的半透明的礦石。

是青璃澤。

長滿黴斑與苔菇的枯樹下,倒著一團不可名狀之物。形似人類模樣的輪廓依稀可辨,上面卻翻湧著成百上千的、說不出名的蠱蟲。幾處白骨從毫無血色的腐肉間露出,更多的地方已經鏤空。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將一切生物的證明蠶食殆盡。

紅衣烏髮的男人來到這裡。

他俯下身,打量著這塊未知的東西,面無表情。

是朽月君。

“這副模樣,很可笑吧?”

傳來女人的聲音,婉轉動聽。

“有這回事嗎?”

朽月君沒有回頭,他這麼說。女聲有些驚訝了。

“不覺得很噁心嗎?這種醜陋的樣子……”

“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吧。比起那些披著好看的皮囊,內裡卻塞滿蛇蠍的人來說,至少這副模樣才是真實的。坦誠些,才更漂亮啊。”

“您這麼說,妾身倒頗為感動了。”

朽月君彎下身,從那副不斷有東西攢動的軀體上,檢起一枚孵化中的蛹。裡面的生命悄然潛伏著,如死去般毫無動靜。它太冷了,從冷得發抖,到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了。五月漸暖,這本是最適合蟲子們活動的時節,但近來天氣不好,總是陰雨連綿。厚重的雲層之下,看不到絲毫陽光的蹤跡。

若再不放晴,這枚小小的繭或許永遠無法羽化了。

“妾身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句話大概是有許多意思藏在裡面的。朽月君轉過身,看著身後懸停在空中的美麗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青藍綺羅,掛著些許銀飾,頭上戴了一根點翠的簪子。那點翠像是一種斑斕閃爍的蝴蝶翅膀,即使是雨季微弱的天光,也將她一身清冷驚豔的氣質點亮。只是她看上去輕而空靈,似乎伸出手就能穿透她似的。

她淺淺地笑著,帶著幾分感激與倦意。

“生死簿上說,你沒有死。”

朽月君一手捧著那枚輕薄的繭,另一手扣在上面。他對那個女人如是說。

“那妾身的樣子,您認為還能被稱作活著麼?”

“我想不能。”

淅淅瀝瀝的雨不知何時收斂了些,林葉間的光芒透亮了幾分。雨水稀疏了,落得更緩,微弱的雨聲中開始能聽到一些鳥雀的啼鳴。

這是一個孤獨的靈魂。人間無路地獄無門,孑然一身,在毫無溫度的現世漂泊。不知從何而起,不知何時而終,只是在無盡的永珍百態中流浪。這一切興旺與衰亡,綻放與凋零,繁榮與毀滅,都與她毫無瓜葛。她不再是人間的一員,而是一個永恆的看客。

“沒辦法了。”朽月君說,“你隨我來一趟吧。總在人間徘徊也沒什麼意思。”

“若是這樣的妾身也能找點樂子,倒也不是壞事。”

“不會多有趣的——”他攤開手,“但至少不會無聊。”

一隻柔軟的、孱弱的小生命,從這方擁擠的繭中擠出身子。它的翅膀還不能完全張起,像被水浸泡的紙張。它一點點努力著,將自己慢慢展開。這個過程或許要很久,但朽月君的耐心總是不可捉摸。他輕輕吹了一口氣,蓮香的暖流像一陣遒勁的風,幼蝶的翅膀像被撐起的船帆。他向前輕輕抬手,那蝴蝶就一躍而起,穿越了林葉的縫隙,靈巧地躲避了稀疏的雨滴,迎著蒼翠葉海之外的陽光翩躚而去。

這大約就是那時的故事了,百年前的故事。

慕琬攥著手,近乎冰冷地控訴著:

“這就是你看不起的東西了。”她的臉僵硬地轉向朽月君的方向,“徒勞又愚蠢,毫無意義的自我犧牲——不如說,是自取滅亡罷了。她在對抗什麼東西呢?事到如今,你依然無法理解。”

“喲,你還記得那時的話呢。幾乎是一字不差。”

他的語調仍是戲謔的,表情卻有些不好說了。不算難看,但也並不坦然。其他人不太理解他們在說什麼,畢竟這是“青女”單說給慕琬一個人聽的東西。她並不為此憤慨,因為她分明從那人的臉上看出了動搖。至於是何種動搖,她不清楚,只要能讓他感到不快,足矣。

“還這麼覺得嗎?你還這麼覺得?這便是你最看不上的情情愛愛了!虛偽、無趣、骯髒、單純透頂。怎樣的緣由都好,可事到如今,你還笑得出來嗎!”

“我為什麼要笑?這不好笑。”

她幾乎覺得他只是在陳述事實了。

“你若真這麼覺得,那倒好了。”

的確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惜唐赫不覺得這與自己有任何關係。他更早地從這荒誕不經的回憶裡抽身,出手打傷了懷瀾——重傷。她倒在地上,嘴裡濃重的腥味迸發出來,一口新血濺在面前的土壤中,緩緩蔓延。

下一步,朽月君就會對默涼出手了,山海很清楚。他輕功上前,一把抱住試圖再度揮刀的默涼。將他從那邊推開的時候,山海拉他起來,發現他臉上竟然亮晶晶的。

“你……”

“我沒有哭。”他抹掉眼淚,“被灰迷住眼睛了。”

那不是值得感動的故事——山海能理解他,那不過是觸動罷了。再怎麼說,這還是個年幼的孩子。只是,當那故事中的角色是自己面前的仇人,並不代表悲傷就可以抹平。

“不要再出手了。”他說,“你的生命……危如累卵,不要再做讓愛你的人難過的事,剩下的……”

“如果不做,我會更難過。”

“剩下的交給我們。”

山海堅持把話說完。黛鸞將自己的刀丟給他,他抬手接住。阿鸞則空著手向施無棄的方向跑去了。朽月君冷冷地瞪去,一團赤紅的火焰對著默涼疾馳而來。這次的攻擊中是否攜帶什麼個人感情,山海不得而知,他只是立刻抬起劍,將這團火斬碎。破碎的流火向四面八方飛濺,流星一樣劃過長長的尾跡,也如流星般快。其中一小團流火朝著江豆豆竄了過去,小姑娘無助地站在原地。對她而言,那速度快得無法察覺。

唐赫突然擋了上去。

即使是一小塊火焰,也是強大妖力的凝聚。它狠狠打在唐赫後背上,並沒有點燃什麼,但灼燒般的疼痛瞬間在他四肢百骸被引爆,痛得說不出話,痛得冷汗也被逼了出來。他的牙要被自己咬碎了,視線在此刻也變得不再清晰。

有那麼一瞬,豆豆的身影虛晃,又重疊,與唐鴒是那樣相似。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因為僅僅只是相似的程度而已。他相信,自己也只是因為擔心材料被破壞,而不是真心實意地去保護什麼羸弱如雛鳥的生命。若不是這樣,她的生死則和自己毫無關係。

是嗎?

朽月君不禁側目,露出一絲殘酷的笑來。

黑暗的天空依舊風雲變幻,天狗們的咆哮聲時不時傳來,勢如雷霆萬鈞。

在妖力的影響下,唐赫的傷會在短時間內快速治癒。他方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趕來,僅憑藉自己的武學自然是不夠的。黛鸞試圖攙起施無棄,但他的身體很重,像極了一具了無生氣的沉甸甸的屍體。無棄輕輕推開她,伸出手,將那月亮似的丸子交到她手中。

“快,去給曉,讓他儲存……”

“我知道了!”

黛鸞抓過返魂香,連忙沿著乾涸的水池跑去,曉同時向這邊走來。就在這時,唐赫從戰鬥中脫身,試圖將黛鸞攔截。身負重傷的唐懷瀾心裡一驚,她是知道的,黛鸞是郡主這件事——還有為左衽門所通緝這件事。一旦她被追上,怕是凶多吉少,此人定不會手下留情。

慕琬是距離他最近的,她的反應也很快,以接近極限的速度追了上去。還差一些距離的時候,她用封魔刃擊打在唐赫受流火所創的背部。他明顯停頓下來,僵在原地,慕琬便順勢攻了上去。天空中被雷電纏繞的妖怪忽然俯衝下來,試圖幫助被糾纏住的主人,但另一條冰霜縈繞的白色天狗窮追不捨,狠狠咬住它的背部,兩個天狗再度打作一團。唐赫抬起單手,往地面上拍了一張符咒,從地面湧出的電流劈開泥土,斬斷碎石,勢如破竹般沿著黛鸞的腳步追了上去。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電流打到,絆倒在地上,手中緊緊攥著那枚重要的東西。

“你休想!”

沒有兵器的慕琬徒手抓過唐赫的臉,留下兩道深深的血痕。火燒火燎的痛即刻湧現,加工了又一重憤怒。但慕琬按住了他的兵器,兩人就這樣原地掐起架來。唐懷瀾跌跌撞撞地路過他們,剩下的路程幾乎是爬一樣地趕到黛鸞身邊。黛鸞沒有受很嚴重的傷,她鬆了口氣。

“唔——”

這時,她聽見了慕琬低聲的哀鳴。她轉過頭,發現慕琬被唐赫輕易掀開,無助地跪在地上。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紅色,還有更多的血向外湧出。傷口距離心臟很近,或許正是心臟本身,因為在血痕中央插著一把暗器——那曾經是她自己的東西。

傷口擴散出一陣電流,打碎了周身護體的靈力。麻木感突然襲來。她跪在地上,用膝蓋向前動了兩步,最終上半身還是向前倒下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但不痛了,一點也不。只是周邊些許風吹草動,她都覺得嘈雜不堪。山海的驚叫,黛鸞的慟哭,無棄的呼喊,都被扯進了漩渦,擰作一團,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五感變得混亂,視野像喝醉似的模糊,思維也深陷眩暈的泥沼。她唯一能聽到的,除了強烈的耳鳴與愈發急促又愈發微弱的呼吸聲外,唯有大地的私語。

它勸她鬆開痠痛的手,徹底迴歸這無情且僵硬的懷抱之中,迴歸永恆的寂靜裡去。

地面時軟時硬,身體也時而輕盈,時而沉重,讓她無法起身。彷彿未知的浮力託著她,又任性地撕扯,像是要把她的靈魂拽出軀殼,丟到她觸手可及,卻永遠無法碰觸的地方。

這就是……死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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