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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祈煥一陣頭大。

“什麼玩意兒,你是說,這東西還是在拿那天跟老大爺那種鬼叫來和你溝通?那你湊那兒半天你聽出什麼了?”

白涯非常認真。

“我聽出他說話,我們是確實聽不懂的。它們也不會說人話,逼也沒用。”

“你大……”

不知不覺間,四下的火光已經黯淡了。

腳下一股大力猛地掀翻了祈煥。他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還不知發生了什麼;身體先自發地跳了起來,調節著平衡,緊接著眼睛掃到一邊,看到君傲顏側倒在地上。他心裡一驚,隨即又一鬆,看見她撐著地在爬起身。而一道人影伴著鋥亮的刀光躥了出去,直追前面已經奔向遠處的怪誕黑影。

祈煥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顧不上腳下亂糟糟的符陣,踉蹌著走過去扶起了君傲顏。她的傷口本就沒有癒合,此時一陣磕碰,又滲出了那些漆黑的、汙穢的黏液。兩個人直起身,剛巧看到不遠處的海水裡爆出一蓬水花。白涯緊隨其後,他的腳步沒有片刻的停頓,一往無前地追著那隻夜叉,帶著刀一個猛子紮下了大海。

“這、這……喂——老白……”

祈煥一嗓子喊了一半就洩了勁,人已經鑽水裡,叫也沒用。他猶豫地張望了一眼漣漪漸散的海面,又瞧了瞧君傲顏蒼白的臉色,最後只得跺了跺腳。

“我也去。”

君傲顏攥著陌刀,牙縫間還夾著沙子。她已經“呸呸呸”了大半天還沒吐乾淨。祈煥連忙按住了她,勸她說:

“咱們啊,可別跟過去搗亂了。你看看你,傷成這個樣子還敢下水。何況這刀這麼沉,下去了還上的來嗎?別冒險了,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沒法給朝廷交代。姓白的要追儘管放他去追,他肯定自有分寸,好吧?”

君傲顏掂量著他的話,覺得有些道理。這把刀的確太沉了,如果就這麼丟在海里,這和父親最後的念想也沒有了。誠實地講,她的確也沒有信心,此行就一定能將父親找回來。就這麼倉促地和這把刀告別,可不是她樂意發生的事。而且這麼重的刀在水下作戰,難度也不言而喻。如此想來,希望白涯別出意外才是。

白涯一點也沒聽見背後的呼喊聲。水層扭曲了光線,聲音也被水構成的厚實鋪蓋捂住。他胸口裡急匆匆含著一口氣,眼睛緊盯著前邊飛快躥動的鬼影。他下水時很快地將刀別回了後腰,此刻它們沉甸甸地壓在他背上,像一座山似的。

太快了——這是他最直觀心驚的感受。君傲顏的那把陌刀是一定無法讓人追上的,那玩意兒在水裡就是個錨,給人浸豬籠用的。

那逃竄的夜叉在水下的行動,完全當得上如魚得水四個字。這和在陸地上的活動能力說不上天差地別,但也的確算兩碼事兒了。一旦白涯接近了,他便會滑溜無比地一個輕竄,浮到離水面更近的地方,又在他接近時逃離。這行為簡直像在誘使白涯向海的更遠處遊。若真是如此,這種策略無疑是有效的。白涯被粼粼變幻的光晃得眼花,每每感到近在咫尺之時,又在視覺的錯亂中疏漏過去。再一晃神,這水生的妖怪又逃出了一大段距離,方才的努力都成了徒勞,一次次的追逐迴圈往復。

唯一的好處是,當靠近水面時,他能有機會露出頭,猛地換上一口氣。他和夜叉間的距離沒有縮短多少,也沒有進一步拉大,兩者之間陷入了微妙的平衡,追逐成為了一種拉鋸戰。好一會兒,他感到視線變得昏暗起來。首先注意到的是胸腔的憋悶,緊接著他驟然意識到,他們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向海面上遊了。

夜叉根本不需要空氣似的。他的行動軌跡依然飄忽不定,東一下西一下,就像只是被追得緊,才漫無目的地四下奔逃。但這時白涯定下神去留意,終於發現了它在向下潛,每一次變換方向,都往海的更深處鑽一些。海水澀得眼珠疼痛,白涯努力瞪大了眼睛,牢牢記下它逃跑的位置,緊接著急速往水面一衝,深深吐息了一口。衝著方才牢牢烙在他眼睛裡、烙在他腦子裡的方位,他再度狠狠紮下了水,如不久以前,他的刀尖扎進夜叉腿部一樣。

他驚覺光線變得晦暗了。不是他缺氧的緣故,而是這個地帶,似乎是被光明拋棄的角落,海水裡本就透不進多少光,此處的情況則比大多地方還要嚴重。他模糊的視線僅能看到那個人形大小的、高速移動的影子,已經不比周圍的海水黑上多少了。

越向下潛,白涯越是感受到了無形的阻力和壓力,這種深水帶來的不可抗力從四面八方壓迫著他,推擠著他,阻礙他繼續前進,又像是要將他永遠地留在深海里。夜叉的優勢在加大,他依然快速而敏捷,靈活得像在空中跳舞。

白涯無端想起了信仰海神的老人所描述的場景:夜叉們在海域裡有如在天空飄浮……

突然間,黑暗變得更加堅實起來。灌滿了水的耳道本將鼓膜壓迫得要麻木了,此時有一種高速震盪的聲音在逼近,有許許多多的尖厲嘯叫向他湧來。夜叉,全是夜叉,黑暗的海水裡浮現出了越來越多顏色更深暗的實體,它們的叫聲如同海的一部分,絲毫不受海水的阻隔削弱,清晰、刺耳、銳利地扎向他,讓人寒毛倒豎。

究竟誰才是誘餌?誰才需要誘餌?白涯覺得有些可笑,卻笑不出聲。老者說過,夜叉的交流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方式,他們或許早就商定好了一個計劃,派遣了一個哨兵打探情況,繼而誘敵深入。所幸祈煥和君傲顏應該是沒追來,陷入困境的只有他一人。這樣更好,他大可放開手腳而不必顧及那兩個拖油瓶了。

一個夜叉箭似的朝他奔來,白涯沒有一刻的猶豫,他迅速抽刀與之對抗。水的壓力與阻力都大得超乎想象,手中的兵刃沉重了數倍。他手中發力,將靈力快速運轉到刀刃上去,就像集中到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一樣自然。這或許是鍛刀時他的血液發生的親和作用。唯有這兩把刀,比他用過的任何兵器都要趁手。

高溫在瞬間覆蓋刀身,所有接觸它的水都在瞬間汽化,變成無數細密的泡泡漂浮而上。武器在這層薄薄的空氣中沒有阻力似的,與在岸上一樣輕快。他很快斬斷了那隻夜叉的手,緊攥著短兵的爪子一同朝著海的更深處墜落。這隻夜叉感到了疼痛,而疼痛引發憤怒。他咆哮著,張牙舞爪,示意同伴們不要放過這可惡的人類。在那一瞬間,白涯聽到了他歇斯底里的驚叫聲——沒錯,是驚叫。

像人,但不是人。這聲音與陸地上的其他猛獸有相似之處,而這並不是令白涯驚愕的理由。他感到震驚的是,夜叉發出的聲音是實實在在的,像是在空氣裡傳播似的。在水中,人們通常只能聽到“咕嚕嚕”之流的擬聲,而不是實實在在擁有具體內容的東西。他肯定,這絕不是自己耳膜太痛引發的幻聽或是耳鳴,而是真實存在的某種語言。但這聲音令他的疼痛感進一步增加。緊接著,大量的夜叉蜂擁而上,他們都高叫著,呼喊著,像是成百上千發起衝鋒的戰士們齊刷刷地高喊屬於自己的口號。只不過,這是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而不再是岸上那樣的,一種他聽不懂的“聲音”。

在這種強烈的壓迫感徹底淹沒白涯之前,他果斷止住了前衝的勢頭。掉頭就跑聽起來不太光彩,有時卻是最理智高明的決策。但他潛得太深了,離岸太遠了。

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似乎淡去了些許,也許是白涯對他們的族群所能造成的威脅,遠遠不需要他們派遣更多的力量。僅僅這數個就夠了,太夠了。幸好他尚未太過深入夜叉的領地,遊了一會兒,光線便重新回到了視野裡,然而海岸卻依然遙遠。已經有先行的夜叉撲了上來,他不得不放緩了遊動的動作,拔出刀來格擋。在這些海中生物的地盤裡,這把無常打造的神兵對他們的殺傷力也不可小覷。但是這太耗費靈力了,白涯的體能和精神都不允許他做出更大程度的攻擊。反抗的力度被大大削弱了,他必須保留體力才能儘快回到岸上。現在,他幾乎能理解為什麼那些愚鈍的村民把這些傢伙當做海神的使者。他們在水下的身姿太過飄逸也太過恣意,強大得幾乎無可匹敵。

他能看到光,但很有限。他之前竟已潛了這麼遠的距離。返程的路遊了有三分之一麼?或許不到,他很難估計。這時,他腳踝一緊,有夜叉攥住了他,試圖將他直接溺死在這裡。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在水中揮動兵器更加劇了體力和氧氣的消耗。白涯咬緊了牙關,將手裡的刀狠狠砍向了腳下瘦骨伶仃的胳膊。他的視線非黑即白,已經開始泛出星星點點的花斑。他看到那隻怪手的輪廓緩緩下沉,同時,他撒開了手,任由手中的彎刀一併與斷手下沉。那是哪一把刀?他已經分不清顏色了,只覺得身體輕鬆了一陣,加快了上游的速度。

這給了白涯些許鼓勵,讓他覺得自己和淹死這一與身份完全不匹配的死法遠了一步。身後鼎沸的嘈雜聲早已淡化,大概已經沒有追兵。天大約已經暗了,即使遊了這麼久,他還是沒能看到更加充裕的光,這令白涯更加無法判斷自己和空氣的距離。他只能盡力向上,一刻也不敢停下。每一次動作都令他更加疲憊,但每一點距離都施捨了一份希望。在如此矛盾的希望與絕望並存的掙扎中,水壓帶來的痛苦逐漸褪去。

他掙扎著,拖著自己的身軀與唯一的單兵向上拼命游去。

黃昏最後的微光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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