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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氣不失中正的態度讓四人略鬆了口氣,走近大神官左右坐下。柳聲寒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杖子,發覺那不過是枚普通的紅寶石,頂多形狀與色澤相映下有些特別,鑲在杖上,像只血紅的眼睛。他身上的袍服制式也比普通神官要繁複,同樣是玄黑打底,袖口、衣襟和下襬繡著的紅紋卻精細許多,盤纏交錯,襯得原本樸素的黑袍顯出華美莊重來。再者,是他多了一件斗篷,但也並不是什麼值得拿出來說的好料子。

那些花樣有些像長蛇或林澤裡遍生的藤蔓,他們看不大清,也不好盯著不放,便各自移開目光落座,等大神官也坐下後,再將視線投向對方的臉。也許是九天國與故土的不同,他的五官較為深邃立體,眼眸映著跳動的燭火,也顯得比故鄉人淺淡些。他生著劍眉桃花眼,右側狹長的眼尾點著顆痣,除此以外沒有什麼獨到之處;樣貌可稱得上週正,但落在看過了諸多神明妖異的幾人眼裡,倒也沒什麼特殊的觀感了。

現在,他們不覺得這位大神官算得上什麼可疑之人了。雖然對他還不夠了解,面對他也不能將心完全裝到肚子裡去。不過這屬於人類的氣息讓他們多少能放鬆下來。除了他的笑容有些刻意,像是帶了一張面具似的,商人般客氣而隔閡。

大神官也不似那些神異般跋扈,問過了幾人還未用晚飯,便打發將他們送來的神官,去讓後廚多上些餐食。他當然不是專程請他們進來吃飯的,等待的間隙裡,他簡單詢問了四人的身份,也做了自我介紹。四人得知他姓楚,名天壑,是這座神廟高層的大神官。外邊的村落也處在神廟的庇護下,因而他在此地算得上頗有名望。

白涯便出言詢問,此處供奉的神明,也是九天國的那些個主神之一嗎?

楚天壑凝視了他一會兒,微微頷首。

“不錯。我能看出,你們雖是遠來的客人,對九天國也算了解。不過,若還有疑惑之處,也都可提起,無需顧忌。”

屋門被推開的聲響暫時打斷了交談。幾位神官各自端來菜餚,那熱騰騰的香氣使得在荒郊野外走了好些天的幾人食指大動。等那些盤碗上席,又有巫女幫他們淨手,再給每人奉上小碗。

飯食自然比不上香積國宮裡,多是炙烤的肉類。有他們這些天吃過的部分瓜果,也被火烤過,點綴在盤邊。泛著異香的濃湯中,一些肉塊帶有燉煮軟爛的鱗皮,擺成彎彎繞的形狀,像鼉龍的尾巴,大概是沼澤裡捉來的。最特別的是一隻龜一樣的東西,被切分好、又在半是盤半是碗的容器裡原樣擺放。仔細打量,能看見它長著鷹一樣銳利的嘴,頭頸四肢都覆蓋硬鱗,背甲卻是半透明的,看起來像膠質。祈煥首先嚐了一口,那龜殼是軟糯的口感,讓他想起傳聞中聽說過的,故鄉宮裡會烹製的團魚。

他不吝盛讚幾句,感謝了大神官的款待,也順理成章回到了方才白涯未說完的話題。

“我看您為人寬和,不像別處神使什麼的,極其不遵待客之道。想來您敬奉的神也是神通高強、心地慈悲。不知庇佑這兒的,是哪一位神明?”

“說來話長。”楚天壑幾乎沒怎麼動手,吃得很慢,祈煥暗自猜測,這神官沒準吃過了,只是給他們作陪,“此處是蟒神沉眠之所。在古早時,蟒神本為惡神,嗜血好殺,最終被一個女人震懾,封印於此。”

祈煥頗有些感興趣:“一位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

“傳說裡沒有記載。想來,該是與眾不同之輩。”

“恕我好奇,無意冒犯……既是惡神,為何會被您的神廟供奉?”柳聲寒加入了談話。

“傳說中,那女人與蟒神達成了協議,於他安眠處修建神廟,長久祭祀。此後她便離開了,杳無音信。香火與信仰之力撫平了蟒神的忿怒,他陷入安謐的長眠,開始以平和的精神與靈力籠罩這片土地。”

一開始提問的白涯沒有出聲,聽到此處,他思忖了片刻,倒沒太大疑慮。這也不是說不通,沒人規定惡神不能轉性子。再者多年流傳,傳言變樣的也不知凡幾,白涯最清楚不過。

這會兒祈煥嘴裡的東西嚥了,接著話茬道:“這地方倒是很特別。雖然和外界有些……差距,不像大城鎮,但也就沒有什麼君主管束。我看大家都挺放鬆,活得蠻自在的。”

“的確如此。這是被遺忘的土地。”這話乍一聽並不是樂觀的評價,不知為何,楚天壑面上反而流露出一抹倨傲,“唯有迷失者在神的指引下前來此地,沒有旁人從中作梗,我們反而如魚得水。”

迷失者?那究竟是什麼?

這是在這裡第三次聽見這個詞了,柳聲寒不禁發問:“迷失者……可是指我們一般,在此間迷途的旅人?”

楚天壑想了一想,似乎在組織語言,好向她說明。

“有,也不全是。這裡居住的,都是在外界得不到認可,對自己的信仰、乃至對自身存在感到迷茫之人。他們之中,有的人經受苦難或天降惡意,肢體傷殘,抑或心靈破碎。有的人被排擠,有的人被流放,甚至有的妖怪,因對人類友好而遭到驅逐。還有的,只是獨一無二,堅持自我,也許不曾傷害他人或受苦,卻依然與身邊的庸常格格不入……所有這些人,在此地都能得到指引與庇護。”

“蟒神的軀殼封印在這片土地,他的精神卻不會被禁錮。他的旨意也是如此——超越一切枷鎖。蟒神接納所有想要改變過往的人,給予他們徹底的自由。在他的領域內,我們不被俗世束縛。每個人都是異類、都是迷失者,因而,我們並無不同,也都在此找到歸宿。”

“有些人聽得傳聞,心生嚮往;有些人路途迷失,誤打誤撞。只要踏入這林澤,他們都會感知到冥冥的召喚,順著蟒神的引領,抵達這自由的遺忘之地。”楚天壑總結道,半真半假地說著,“興許,你們在茫茫沼澤中能尋來,也是神的旨意。這也是為什麼我與你們遇到的一些神使不同。畢竟,你們不僅是我的客人,也可能是我傾注身心的神明,將你們邀來此處,我可自然是歡迎不過。”

這話兒說得客氣,四人也就順坡下驢,表達著感激與稱讚。白涯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對大神官提出了一個問題。

“請問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白砂的,和一個叫君亂酒的?”

“這……”楚天壑略加思索,“有些人來到這裡,或遺忘或捨棄了自己的名字,不是單憑名字就能找到的,甚至有些人連自己過往的身份也拋下了。不如你說得再詳細些?”

君傲顏也反應過來。於是兩人將他們要找的人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尤其是白砂那支鋼鐵的手臂。可等他們說完以後,楚天壑只是搖搖頭,告訴他們這裡既沒有以兵器作為手臂的人,也沒有四肢健全的軍人。至於兩位的身份,他們只是解釋說,這兩位,是與他們失散的人,更詳細的就沒說過了。

楚天壑答應他們,若有新的訊息,一定轉告。雖說或許只是客套,不過這態度可比其他所謂神明有禮得多。一時間一派和樂融融,賓主盡歡。就在此時,房門又一次被叩響。

“進。”

“……啊,您在接待客人,是我莽撞打擾了。在下先走一步,且等您忙完,我再——”

“你站住!”

白涯早在那圓滑聲線響起前便認出來人,此時霍然起身,對著門口正要縮頭的妖怪冷冷道。晏?倒是果真不愧他蛇妖的身份,滑不留手能屈能伸,見迴避無門,也毫不尷尬地衝著白涯一笑,陰冷的蛇眼掃過對他怒目相向的幾人:

“想不到嘛,你們都還活著,厲害厲害,在下佩服。”

怎麼聽都刺耳。

楚天壑察覺到了雙方間的火藥味,及時地開口:“幾位認識?不如一同入席,有什麼話就坐下來,慢慢說道說道。”

“別了,聊不到一塊。您看這幾位的眼神,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你這宴席菜品夠豐盛了,我可不想做個加餐。”

晏?嘴上談笑著,表情顯然不是多愉快。他果斷在白涯動怒前啪地關上了門,就這麼溜之大吉了。

白涯正要追,楚天壑長身而起,在他肩上重重一按,顯然是不允。從那蛇妖的話裡,白涯自然能聽出他算神廟的熟人,只當這大神官要發難。他正在權衡翻臉,楚天壑自己先坐了下來,語調依然平靜無波。

“先吃飯,你們慢慢說與我聽。”

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者,既然撞見,他們也不怕晏?一下就跑了。白涯憋著氣順了又順,硬邦邦地坐回原處,旁邊祈煥也向大神官解釋:

“我這兄弟脾氣爆,不過呢,也不怪他,對您方才的客人,我們可都有些意見。沒當場打起來,實在是承蒙款待,看在您面子上,暫且休戰罷了。”

祈煥是息事寧人的打趣口吻,楚天壑也不在意,接了他的話應下來:“這面子給得足,我記下了。只是晏?在此駐守多年,算是可靠之人。你們之間,是否有什麼誤會?”

“要說是誤會,實在是勉強了。”祈煥真情實意地苦笑了一下,“早先與他剛碰面,咱們也是客客氣氣。他倒好,直接給我們往溝裡帶,丟到他一朋友那兒,那位差點弄死我們,還搶了我們貴重的東西……”

“貴重的東西?”

“呃,是些值錢的物件。總之啊,多虧了這傢伙,害得我們吃盡苦頭,險些沒命。這不是,冤家路窄,您說我們與他碰了面,能不打起來麼?”

“竟有此事。”楚天壑摸了摸下巴,微皺起眉。看樣子,他對這些事也頗為不滿,不過鑑於真實性有待考證,還不敢發作。祈煥和君傲顏又挑挑揀揀,將事情的真相整理一番,說了個大概,大神官也悉數聽進心裡,時而面露擔憂,時而點頭附和。

席間,唯有白涯和柳聲寒默不作聲,靜靜地吃著飯,似乎在想各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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