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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極盡狠戾,那個女人極盡虛偽,那些手足極盡愚昧。

但他家……確實也沒有那麼好的條件。他們只是把最好的都給他了。他們總這樣,也不問他要不要,擅自把貴重的東西放在他的肩上,讓它們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然後,這群人又擅自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動,美其名曰“為了你好”。直到現在,他聽到這四個字就開始反胃。一切強加的東西本不應有,人人卻都在索要他的回報,這簡直不可理喻。根本未經許可,甚至不曾問過,所謂報答與理解又該從何談起?

他真的想不明白,一直都。為了自己,為了家族,為了未來,為了對得起他們所有人的付出……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他們自己嗎?他覺得自己像一棵搖錢樹似的。掉錢了就皆大歡喜,不掉就一直在樹下搖晃、抽打,直到掉錢為止。

不過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本家確實是名揚四海,人才輩出。許多從家裡走出去的陰陽師都進了宮,吃上了皇糧。不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認識他們,都有人知道他們的大名;不論是誰見了他們,哪怕是皇親國戚,都會規規矩矩地行個禮。可從某天起,他們便開始沒落了。他娘總是抱怨,自己祖上分明也沒做過什麼虧心事,行善積德,驅邪阻惡,怎麼非但沒有好處,還越來越差了?老天爺可真是瞎了眼啊。聽到這話,他就在想,或許本身為了老天給他們什麼好處的目的,就已算是心術不正了。退一步講,教陰陽術的一個師父也講過……萬事萬物都有其理。有興盛繁榮,就會有沒落衰亡。有勝有敗,有失有得;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這些道理他很小都學過了,為何母親活到頭髮花白的歲數也不明白?

為何所有人都不明白?

為了重得上面人的喜愛與資源,為了不被同行嘲弄,為了不被下面人說閒話……他們家必須回到曾經的位置。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靠自己這一輩是不行了。要盼,只能將希望寄託到下一代的身上。有的鳥兒它飛不動啊,就下個蛋,等著鳥兒子飛上枝頭變成鳳凰,帶著一林子的三姑六姨飛向太陽。

這鳥兒子委實爭氣,翅膀生得比祖上隨便哪一位都要大上一圈兒。它也能飛得極高,極遠,只是太貪玩,天黑得透透的也不知歸巢。

他們那時候還沒有明白,這小子啊,根本就不喜歡太陽。

這院再大也還是片林子,這家再高也只是個籠子。他就想啊,算了,不飛了。爹一天到晚拉下臉來,除了拉攏關係還要想方設法給他找最好的老師——這一切,他多少能理解幾分。先老老實實待著,待一陣子吧。因為那時候,隨著他一起飛的書童也已經……掉到地上去了,再也沒能回來。那書童生前叫他起床,總是用鏡子晃他眼睛。有時候他早上練武,書童不用起那麼早,他就等練完之後拿著鏡子,給丫晃回去。他覺得他才是自己真的兄弟。

至少,混到把兩位老人家熬走了總可以吧?那時候就沒人管他了。而且說實在的,不是他小煥死沒良心。這兩位老人家的年齡,確實撐不了太久了。

顯然這個問題,他們也能夠意識到。為此,他們

還做了一個準備。

一個他們的煥兒不喜歡的準備。

說來和他一起出去瘋的小孩子裡,除了幾個小子,還有兩個丫頭。其中一個是一個男孩的妹妹,他爹孃總不在家,爺爺奶奶也走得早,自己帶著。那丫頭是很小的,雖然有點礙事兒,但小嘴巴能說會道,特別好玩兒。另一個是南街一個裁縫的女兒。她也不喜歡跟娘學織布什麼的,就喜歡和男孩們追追打打。因為她家上面還有倆哥哥,爹孃平時也很少管她。

她力氣很大,也很講義氣。若無視那有點漂亮的臉蛋兒,她就真的與小子無異。要說她爹孃也確實會生,把她的眼睛生得大大的,嘴巴生得小小的。除了太陽曬多了有點黑,還是很討喜的。她手上有個戒指,石頭打的,不值錢。但她很喜歡,說是奶奶生前留給她做嫁妝的。上一個敢搶來玩的被她打了個半死,所以臭小子們打架讓著她,除了憐香惜玉,還有點怕母老虎發威的意思。

當大家問以後想幹什麼的時候,這丫頭說的卻是嫁人。爹孃說了,她不想學東西就不學了,反正長得好看,肯定有人要的。

那年丫頭十三四歲,他十六,當裁縫的媽給她說了媒,給個有錢的東家當小妾,日子能過得美美的。他為丫頭感到遺憾,卻也說不出所以然,那時候大家都小,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丫頭告訴大家以後不能一起玩的時候,大家都很難過。丫頭倒很高興,說是奶奶的戒指保佑她,她才能去過富貴日子的。

他們和丫頭痛痛快快地玩到天黑,這才不舍地散夥,平時最愛拿她開玩笑的小子竟然哭了,哭得很兇,還要被大家反過來安慰。

等回了家,發現爹不知何時回來了。老爺子也沒為他溜出去玩的事兒打他,他還奇怪。只記得那天,全家上下都高高興興,誰見了他都要說一句恭喜。結果晚飯的時候,老爺子忽然說,他給兒子說了一門婚事,是哪家的大女兒,當賢妻良母的好料子。而且她身世顯赫,地位很高,至少在兩個老人有生之年,看不到家族復興,也不用被誰看不起。

沒誰看不起你們啊!不是你們自己覺得?他站起來生氣地說,飯都不吃了。他娘說他不懂,那種輕視是心裡的,是無聲的。那你們怎麼聽得到?想太多了吧?誰一天到晚看著咱們啊。他是真的氣壞了,而且忍受父母的這種自作多情已經太多年。爹孃倒是難得沒揍他,只是說,聽不到,但能感覺到。他簡直要氣瘋了——這群人自卑、自私到骨子裡。

“我不成親。”他說,“我不要娶一個我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的人。”

“你還小,你懂什麼。爹給你安排的就是最好的。聽話,這都是為你好。”當媽的說。

“我根本不愛她!”

“小孩子懂什麼情情愛愛的?你不需要喜歡她,你只知道她人好,漂亮,而且家裡有錢,名聲大,你出門了多長臉吶。”當爹的說。

“你們說我不懂,為什麼還——”

“我們的小煥,該不會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吧?不然怎麼這麼不情願。”當哥的說。

“兄長?你……”

此時,他頓了頓,轉

轉眼珠,心生一計。

“嗯,對——我有喜歡的人了。”

爹孃相互對視著,兄長阿姊們也面面廝覷。他無法理解他們的表情。良久,娘說:

“這的確是好事。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好命,能被咱家的寶相中?她漂亮麼?”

“漂亮,我覺得漂亮。是南街裁縫鋪的丫頭。”

“那丫頭啊……有所耳聞。但她也太野了,怎麼能顧家,能照料好你?”當姐的說。

“我就不喜歡賢妻良母,我就喜歡她那樣的!”

說來違心,他其實並不喜歡她,只當妹妹看。他心裡不斷地說對不起。但應該沒事,反正她明天就坐上轎子,去有錢人家享清福了。她比他更需要有錢人。

爹孃點點頭,叫大家繼續吃飯,便不再說話。儘管這頓飯安靜得令人窒息,但他暗想,這一劫也不知能不能擋過。算了,之後再鬧吧,就說非她不娶。有機會再見,他一定道歉。

第二日一早,他在庭院裡隨師父練劍。練完後也到了正午,他擦了擦汗,走進屋。飯菜已經做好了,很豐盛。但他覺得很渴,只想喝水,卻沒有茶。他問茶放哪兒了,他娘說,茶葉沒存好,都受潮了,她提前晾好了湯。於是他喝了一口,覺得很鮮,很香。於是他娘把一盆湯直接挪到他的眼前。他也沒顧上吃菜,光喝了個水飽。

到最後,盆底是兩隻小小的手。

雖然皮肉都被煮爛了,但他看到有圈石頭扳指卡在上面。

他暈了過去。

剛醒過來,他就抓著送藥的下人,問那裁縫家到底怎麼樣了。下人是不知道的,雖不知所以,但說幫他打聽。於是他一粒米也不吃,硬是等下人打聽回來。爹孃還是什麼都沒說,愣是等下人回來親自告訴他,南街的裁縫連夜就搬走了。聽說唯一的女兒生了大病,去找人治了吧。大清早,連要娶她過門那家都沒找到人。

他聽完之後就開始吐,吐得膽汁都出來,然後便開始發燒,燒得糊里糊塗,腦袋連熱了好幾天。他醒了就又吐,然後被人逼著把飯糊強灌下去,再倒下頭睡,醒來接著吐。

這事兒他娘是有些後悔的,但不是為了丫頭。他娘和他爹都相互指責,說出的是個什麼餿主意。他爹生氣,因為原本說好的婚事沒了。還是沒能瞞住——姑娘家裡聽說這孩子身體太虛,推脫了。他娘倒是覺得老婆還能討,寶貝兒子若是落下病根可麻煩大了。

混沌之中,他每每睜眼,就覺得頭暈目眩。不論醒來是黑夜還是白天,眼前都是一陣泛著花的強光。他燒糊塗了,嘴裡嚷嚷著讓書童別鬧。視線終於清醒些的時候,一眼就瞅到一面小鏡子,折著陽光晃來晃去。

“還給我!”君傲顏從白涯手裡搶走了鏡子。

“摳門。”看祈煥醒了,白涯便無趣地走開,問傲顏,“你竟還有女人用的玩意兒。”

“我不用啊,我爹給我的。”傲顏收起了鏡子,又瞪他一眼,“別亂玩我東西。”

祈煥躺在地上沒有起來,沉重地舒了口氣。

沉重得要吹散十六歲的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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