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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是這麼說的……但人有好人壞人,龍也有善龍惡龍吧。雖然是非黑白只是人類施加的觀念,與它們的意願無關。可能它們做了什麼對人不利的事,卻對它們自己的種族而言無關緊要,才會被世人唾棄。”

寒觴剛說完,忽然有人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似是接著他的話頭說下去的。

“興許,它們當真什麼都沒想呢?”

幾人看過去,發現一位帶著立烏帽的人走了過來。他帽下棕黑的長髮有些鬆散,每根頭髮都自由地蜷曲,隨風飄蕩,看起來質感輕盈,像駿馬的鬃毛一般。他身形修長,穿著的是一身潔白的色無地,沒有明顯的圖案。不過在陽光下,他們能清晰地看出衣襬上的暗紋泛著鱗片般的淺淺波光,略發金色,不知是本身夾在衣料中的金線還是陽光著色使然。說來,那圖案是蛟還是蛇……?雖然當今的世道,對於有著龍紋的製品,當朝的管控不如前朝嚴格了,但百姓們依然慣於避諱,以免被做文章,惹禍上身。但看他不凡的穿著與氣質,應當也不是什麼凡夫俗子才對。

“這衣服不耐髒。”彌音隨口對聆鵷說了一句。

“陰陽師嗎?”寒觴不太確定地問了謝轍,“我記得從東邊而來的陰陽師常戴這種帽子。在中原腹地,這樣打扮的多是高官,他又不像。”

謝轍沒有回答,但他微微點頭附和。寒觴深吸一口氣,問那人道:

“是麼?看來您對那時的事情很瞭解了。您一定是位陰陽師吧?”

“是。我知綰龍城在四處招募陰陽師,便來看看。”

他的聲音沒有特別的地方,卻能給人特別的感覺。發音清楚,聲音洪亮,同一句話離得近的人聽,不會覺得吵鬧刺耳;離得遠的人聽,也能聽得清楚。他的語氣始終溫和平靜,像是僅能被風帶起幾縷波瀾的水面。

“招募陰陽師?”謝轍問,“我確實不曾聽過。”

“我看您一身陰陽師的打扮,還帶了佩劍,以為您慕名而來。”

謝轍看了一會他的臉,又將視線向上,掃過他高高的帽子,又把目光重新移回他的臉上。隨後他說:“我只與同伴趕路,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但若是百姓有難,我看見了,也不會坐視不管。我想我的打扮還算樸素,您能一眼看出我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一般人了。”

“您身上縈繞的靈力很有規律,我能感覺到,您是練過的。”

“唔,還未請教,您是……”

那白衣烏帽的公子卻擺擺手,似乎不打算自我介紹,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謝轍並非是找官府報道的一路人,就失去興趣。畢竟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給人一種……隔離世俗之外的感覺,很超脫,很陌生,很遙遠。即使他就站在你眼前說話,也令你覺得不像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或許這也與他這身衣服所暗示的地位和身份有所關聯。

謝轍不再問他的私事,也沒有繼續打聽綰龍城的事——畢竟他們只是決定休整一段時間就立刻啟程,前往雪硯谷去。但他似乎對這位陰陽師剛剛提到的南國的事有所興趣。

“您剛說,龍什麼也沒有想,是指……”

“人向來是倨傲的物種,雖然從某些觀念上看,龍族亦是如此。”他笑了一下,看起來有點僵硬,“人類的傲慢與妖物野獸的傲慢並無本質的不同,但龍族的傲慢凌駕在這一切之上。龍族一旦爭論起尊嚴上的事,便會使得三千世界生靈塗炭。在上古時代,時常經歷這種事情。後來,它們便不屑於為這種瑣碎之事大動干戈,其中一部分潛入了海洋深處——海比大陸還要廣袤,且比大陸深邃,因而這千千萬萬的生命才有機會在這方大地上自由生息。所以當年的弒神之戰,與龍族可以說是沒有太大關係。就連法器硨磲,也只是人類將其視為寶物,連鮫人也不覺得它有什麼特別之處。大約正是因為人類過於脆弱而渺小,這等從龍族手中流落的普通物件,也有了不可思議的神力吧。”

他講起故事來倒也有意思,他們幾人都望著他聽。直到後面有排隊的人催他們前進,他們才發現原來隊伍已經拉開了一大截距離。幾個人趕忙追上前面的人。彌音一邊走,一邊小聲嘀咕著:

“說了這麼多,你不也是個人類嗎?”

神氣什麼呀?他們心裡多多少少都這麼想,只是礙於情面沒有說出來。雖然薛彌音心直口快,不過那位陰陽師還是像沒聽見一樣,既沒有表示輕蔑,也沒有表示慚愧。他的身上也有一股很特別的傲慢,卻恰好沒能傷到誰。

“我老遠便聽到你們爭論綰龍城的名字來歷,其實你們到了城內便知道了。”

“哦?”寒觴問,“您見多識廣,還請細說。”

“城裡有座龍王廟。雖然很多地方都有,不過這兒是的確喚出蛟龍顯靈,在乾旱年代天降大雨,挽救了無數瀕臨枯竭的生命。綰字兒確實有很多說法,還有一說是挽救的挽。不過過去了這麼久,究竟如何也無所謂了。”

聆鵷唯獨對一件事感到好奇:“那,城池下面挖出龍骨的事,是真的嗎?”

那陰陽師看著她,忽然又笑起來。這次的表情顯得比之前真誠些,他說:

“你猜?”

好吧,也沒多真誠。

和這個人聊其實是自討沒趣,他們都已經發現了。也就謝轍這人能跟他再嘮上三言兩語的。聆鵷雖然不再參與聊天,但她一直在認真聽著。一來是她確實喜歡有趣的故事,二來是剛才此人提到法器,而自己也確有一件,所以她格外留神。也不知謝轍是照顧她的想法,還是自己也很感興趣,便與那陰陽師聊了許多千年前那場大戰的事。從這段對話中可以得知,當年神無君與同伴所斬殺的惡龍,其實只是真龍在人類面前的一個投影。而且他們還了解到,被稱為龍宮的水晶宮,其實算得上鮫人的地盤。

有一件事,聆鵷感到格外詫異。

“我還以為鮫人的故事,是我兒時家人哄我睡覺的神話。雖然我沒見過,平時也沒聽人再提過,你們今天忽然理所當然地說著,我都覺得像是件常事了!”

“的確如此。鮫人如今依然存在,只是行為隱蔽。數量上……沒有太大變化。至少在不到千年內,相較之下,人類才是數量急劇膨脹的種族。”那陰陽師道,“實際上,我一開始四處遊歷的主要目的,只是尋找一位朋友——鮫人朋友。”

“……真夠怪的。你要找鮫人,不是應該去海里嗎?怎麼在岸上走來走去的。”

彌音也不知是在嘲笑還是發自內心地提問。她的語氣總是這樣死板,容易讓人誤會。不過這次,連聆鵷也附和道:

“是啊。你們剛才不是說龍珠已經被毀了嗎?那鮫人還怎麼變出腿來,在地上走?”

“鮫人織綃綺麗,用的是至親之骨做的梭子。用那樣的梭子將雙腿剖開——就像鮫人的傳說裡那位姑娘做的那樣,就能化作雙腿,到岸上行動。只是這樣一來,鮫人就再也無法變回魚的長尾,回到海里去。他們的壽命也會與普通人一樣,如白駒過隙。”

他們都沉默了一陣。隊伍不算太長,就快要排到了。寒觴已經能看到前面的守衛在為入城的人做一些簡單的“儀式”,好像是用艾草拍打身子,身上撒米——應該是糯米,最後還讓人喝了些什麼。雖然每件事都很簡單,但流程可真夠複雜的。等到他們之前,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於是他接著問這位陰陽師:

“你要找的,該不會是變成人的鮫人吧?”

“正是如此。她的名字,人類簡單的喉嚨發不出那樣的聲音。在鮫人的語言裡,名字的意思是‘皎潔如月光的海沫’,所以她喚作皎沫。”

那種神秘莫測的薄霧又籠罩在他的身上,揮之不去。聆鵷將更多問題嚥進肚子裡,勸自己別再問沒意義的話題。說不定再追問下去,人家就要感到厭煩,畢竟一個連姓名都不曾透露的人,更不可能有給自己耐心說書的義務。

寒觴豎起耳朵,遠遠聽到門口一個人將水咳出來,抱怨了句“可真鹹”。原來是鹽水,鹽也確實有辟邪驅災的作用。沒想到幾個士兵忽然急了眼,按住他,又灌了好幾碗水。後面的人都探頭探腦地看過去,只聽有人起鬨說:

“喝了可千萬別吐,吐了的都是活屍!”

寒觴不客氣地嘲笑起來:“這哥們兒可真夠慘的。”

至於這位無名陰陽師的故事,他們幾乎都興趣有限。不過他說他的,似乎也不是刻意講給誰聽,只是有誰問,他想答了便答,不想答就閉了嘴。

前面有位老護衛看到這位白衣的陰陽師,忽然一愣,喊了幾個人跑了過來,與他一陣寒暄。護衛們似乎稱其為“歸海大人”,為表尊敬沒有提到名字。這是個很偏門的姓,好像也並不怎麼出名——反正他們是沒聽說過。但看那架勢,好像這位歸海氏是綰龍城的城主親自請來的,衛兵們將他帶出隊伍,也沒怎麼走驅邪的流程就直接放他進去了。

一通你來我往下來,留在原地的謝轍一行人面面相覷。

“謝公子信那些傳說麼?”彌音隨口問。

“寧信其有。其實他對那些事侃侃而談時,我也覺得有幾分隔世般的不真實。”

寒觴打趣道:“我以為就你倆聊得到一塊去——我是沒太當回事的。”

“你沒看出來嗎?”謝轍忽然這樣說,讓寒觴一愣。兩位姑娘也忙看向他們。

“看出什麼?”

“那個歸海氏,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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