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厭白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一百七十回:意轉心回,白夜浮生錄,夜厭白,書無憂),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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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薄薄一層前發,鬼仙姑端坐著,直直“看”著朽月君的眼睛。那硃紅的眼中沒有一絲雜質,唯一對三日月的光環安靜地沉在裡面。
“既然如此,你何苦做六道無常這樣的苦差事。”
“你在審問我?你以為我很樂意麼?一天到晚要與人類打交道……不過,比起其他人倒是好些。多數時候我只是與妖物往來,負責與人類的所謂‘調停’事宜。我若不在人間做這些沒人做的苦差事,可就要躺回地獄去了。我早已厭倦那暗無天日的地方,能見到的只有那些醜惡之人的嘴臉。在人間,除了那些惡人,還有許多蠢人——當然那些惡人也很蠢,只不過並非所有的蠢人都惡。畢竟,行惡也是要膽量的。雖然如此,但好在這些活生生的傢伙能帶來很多樂子,這怕是他們唯一的價值了。此外,妖物與牲畜,還有人間風景,都比地獄深處更值得駐足。”
鬼仙姑難得露出真心實意的笑來。至少在這位大妖怪面前,她是難得能與之正常交流的人。她正好有許多出於好奇萌生的問題,需要趁著這個機會一一與朽月君說道說道。
“既然你做走無常將近千年,凡間種種悲歡離合,難不成,你從未有過一絲觸動?”
朽月君從懷中取出那支白色的煙桿:“抱歉,你大約誤會了什麼。興趣固然是有的,但談及觸動大可不必。世間萬物都有悲喜,不單是獨屬人類的特權。在剝削他族的時候,人類可曾考慮過他們的悲喜?依我看,除了會說話之外,人與他們所輕視的那些並無差別,卻自詡高誰一等。人類的情誼也過於脆弱,正如從出生起就相識在同一棵樹上的鳥兒,大難臨頭也是各自分飛。所謂血脈相連的手足情誼,在豐厚的利益面前,翻臉更是比翻書還快,更別提無親無故的友人。尤其是行騙挑撥,都從親近的、信任的人下手。”
鬼仙姑將手臂架在桌邊,微微將頭向前探了幾分。
“你說的誠然有理。的確,雖說確實有為兄弟姐妹兩肋插刀的人,不論有沒有血脈的聯絡。例如現世十惡之中,是有人與手足情深意切,甚至不惜墮為他族、忤逆天理。據我所見,也確實是少數罷了。不過,為人父母的感情卻都該是真摯的。當然了,我料想你又要說,將親生骨肉拋卻的生父母不在少數。那些人確實不配。”
“甚至不配生而為人——連牲畜都知道護犢。不過你好像知道不少惡使的事。你倒是說對了,然而既已為妖,又該怎麼拿人類的理念評判?這便相互矛盾。至於那些無恥的父母,我們勉強就當這群禽獸有苦難言吧。我就知道有不少可憐的孩子,被當做肉票賣給有錢人,或者成了妖物的餌料。就算僥倖逃生,又能落得什麼好下場呢?從那樣的環境中長大,心境相對於同類而言,該是多麼扭曲啊。”
“活得久了,的確常有這樣的事。也正因活得夠久,不知惡使的事,才算得上稀奇吧?”鬼仙姑又點頭道,“但人類的階級,也不是我所喜歡的東西。”
“主要是方式——人類的階級不如妖怪直白,並非以絕對的力量劃分,而摻雜了許多狡詐的成分。可是,即使不是戰爭與饑荒時,人吃人的事每時每刻層出不窮。富人吃窮人,窮人吃女人。困難的時候,女人與孩子都算不得人,只是儲備糧與可交易的貨品,這自然能算作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公允地講,虎豹也會在遭遇到生存危機時,以自己的後代為食;大敵當前,羚羊也會拋卻剛出生的幼崽以保全性命;當然也有許多貓貓狗狗,不敢相信幼崽死亡的事實,當它們還活著拖行,直到腐爛為止。十惡中,我所認識的一個好孩子,是讓人類最瞧不起的妖怪養大的。他是如此懂事,卻被人類活活打死了養母,真是可憐。所幸,我給予了他復仇的勇氣和力量。”
“唔……人與動物的本質上沒有區別,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誰說不是呢。就算是真正沉重如山的父母之愛,被人們寫成話本,做成戲曲,歌頌來歌頌去……字裡行間擠滿了自我感動,我聽得也好生厭煩。歸根到底,不過是靈魂深處的繁衍欲作祟罷了。依然還是種族延續的目標,賦予了人們所謂恩愛的情感。不論人還是動物,都是打生育之後開始退化,再不及未育同齡者的體魄。畢竟已經完成了繁衍使命,對自然而言已經沒有價值。這是人世間的法則,只是人們覺得太過直白,總要賦予偉大的意義令其不那麼單調,並馴化感情裡的兩方,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以為成個家下個崽就成了什麼壯舉。”
“說起來,羔羊跪乳的故事,你應當聽過。人們不僅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還要從動物身上找出什麼依據,來教化自己呢。想來長大些的羔羊,除了跪下來才能喝到母乳外,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的確,我可最煩這個。十惡之中,就有人以取樂為由,出賣陷害了自己的親人,真是個怪物。不過,我倒確實認識一個人類的少年,願意為自己已故的家人出生入死呢。只是這年齡的孩子太容易被引誘,太容易被矇蔽,太容易被利用,完全經不住煽風點火,便能提著刀,為別人出生入死。說到底啊,這個種族就是愚昧可笑的。不過於他個人,倒是很有妖變的資質。”
“怎麼說呢……看樣子,您倒是經歷了不少有趣的事。也難怪,若不是見證了千萬場悲歡離合,在漫長的時光中百無聊賴,相信您也不會有底氣說出這番話來。”
“呵,人類對子嗣的追求還真是比任何種族都病態得無以復加。時至今日,還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昧之人,折騰自己,折騰別人,甚至四處給各路邪神燒香祈願。人總是不長記性,健忘得令人發笑。夠了,已經可以了,人間的人類已經多到連閻羅魔都感到厭煩了!”
鬼仙姑的指尖有序地輕擊桌面,迴圈往復。
“那位大人……不正是希望人類繁榮興盛嗎?”
朽月君將一口白煙徐徐渡到她臉上,一股甜膩的怪香撲面而來。接著,她將煙桿微微從嘴邊挪開,眯起眼道:
“你在開玩笑吧?就連那位大人,也覺得人類氾濫的程度,已經嚴重威脅到了其他物種的生存。而且,你們人類——這麼久以來,是不是將那位大人的定位搞錯了?真是傲慢的種族啊。凡人也是,仙人也是。你們這樣修仙之人,我見了太多;墜入魔道的,也並非僅你一人。修習仙法,得道飛昇,要求此人或妖物心無雜念、無慾無求。可實際上,追求長生不老不正是最大的貪婪嗎?”
被譴責之人輕輕擺手,將這陣甜得發慌的煙霧驅散。鬼仙姑並不惱怒,只是輕鬆地說:
“你分明也在不明白老朽初衷的情況下,做出了獨斷的發言。不過,我寬恕你。”
“何時需要你,來寬恕我?”
朽月君將“你”與“我”兩個字咬得很重,同時用煙桿指了指對方,又指了指自己。鬼仙姑並不計較她這無禮的舉動,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話說回來,世間情動,自是由人解讀的。或許是一瞬的衝動,一時的激情,一眨眼的雜念……也或許是忠貞一世的承諾。有天生一對的人幸運地相遇,舉案齊眉和美一生,白頭偕老;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絲白髮磨合一生,磕絆地走到盡頭;更有愛恨情仇交織灼灼,乾柴烈火你死我活,直到入土之日方才安寧。人間很大,時間很長,只要你多看一點,再多看一點,終有一刻,你一定會為那些怦然的心動與永恆的誓言駐足落淚的。那時,你再談什麼麻木才算得上遲。”
“男男女女,相互約定,又彼此背叛,樂此不疲——我看膩了,沒興趣瞭解更多。那些轉眼便成謊言的誓言,不聽也罷。何況人的生命太過短暫,蒲公英般隨風即散。來來回回的海誓山盟,真是無止無休。”
“亦無怨無悔。”
接下來的空氣安靜到了極點。店內店外空無一人,鳥啼蟲鳴是一聲沒有,連風也從未起過。不僅是空間,就彷彿時間也一併凝固了,她們二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與空氣牢牢地固定在一起。這方天地安靜得令人能聽到血液流過自身四肢百骸的聲音,但好像沒人介意。
良久,朽月君發出一聲輕嘆。
“真有意思,還輪到你來教育我了。”她將煙桿倒過來,在桌上磕了磕。青白的灰燼落在桌面,只消呼吸間便能融到風裡。“不過我不討厭你。你似是把自己當人,卻又不把自己當人,像個承認自己是怪物的怪物。”
即便如此冒犯,鬼仙姑仍不介懷:“像這樣評價我的,你也不是第一個。不過,我自認這些字句並無褒貶之意。我也願意相信,你只是單單闡述你之所想的直率罷了。”
“喲,真難得你這麼想——但誠然。我呢,倒是很期待你這怪物口中的那日到來。”
“您說的要是真心話,那便更好。”
“我和你打個賭吧?”她收起煙桿,“你我有生之年,我究竟能不能體會到你所謂的……瞭解人間情愛的樂趣。看樣子,你覺得我還不夠懂呢。”
“您從未懂過。”鬼仙姑笑著說,“但您想賭什麼?我有些興趣。”
“飛蛾赴火的愚拙,我當然無從理解。至於賭什麼……倘若哪天我為此落下一滴眼淚,那便算你贏了;若是直到你我一方神形俱滅,我仍堅持我的態度,便是你輸。”
“聽上去倒也頗有樂趣。那麼,籌碼是什麼?老朽兩袖清風,空無一物,怕是比不上您千百年來積累的東西。”
“我也沒什麼家當,”朽月君聳聳肩,“我可以把這方青蓮鎮輸給你。雖然它如今空空蕩蕩,也不是我自己的東西,但時至今日確乎也是我的重要之物。它是難得清淨且乾淨的避世之所,你可莫要小瞧了它。可我若是贏了……”
朽月君微抬起身,身子朝前向她逼近了些。不知何時,桌上的一切碗筷飯菜都消失得乾乾淨淨,獨留二人各自面前的茶杯。鬼仙姑一動不動,任由她迎面靠近。
“你得把你的影子給我。”
“唔,這確實也算得上我重要的東西。過去,向來只有我收割影子的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給誰倒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朽月君坐了回去,端起杯子。
“但我拒絕。”
鬼仙姑的發言太過突然,說得朽月君措手不及,竟一時失控捏碎了茶杯。碎片嵌進了皮肉,但她並不覺得痛,只是任由猩紅滾燙的血順著碎片與指縫的紋路,一滴滴落在桌面,彷彿開出了一朵朵醒目的紅蓮。
“哎呀……為表歉意,我給您看個手相吧。”鬼仙姑微微歪頭,“這也算老朽為數不多引以為傲的吃飯家伙了。”
“……”
朽月君不說話,只是皺著眉看她,心裡覺得莫名其妙。鬼仙姑也不管她,自顧自地將她的手腕拉來。她受傷的掌心自然攤開,浸血的瓷器碎片煙消雲散,傷痕卻切實存在,只不過被一片流動的紅色暫時掩蓋了。
“……哎呀。”
鬼仙姑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朽月君的表情有些不悅。
“很快,您就會遇到一位……貴人。”
“貴人?嘖。”她抽回手的時候,傷口已經癒合了。而這番話,朽月君嗤之以鼻。
“是真的。老朽若是說命運的謊,是會遭天譴的。”
“故弄玄虛。”
鬼仙姑搖搖頭。令人奇怪的是,此刻她的表情比先前任何時候都要嚴肅,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那人是你的業,也是你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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