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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北確實沒騙他們,他們真的見到了卯月君。

她坐在一處庭院裡,連帶屋子,不知是租來的還是熟人借的。秋風習習,將她的長髮時不時微微撩起。她穿著的還是先前那身長裙,臂上掛著一段披帛,是暖色的薄紗羅。坐在石制的桌邊,雙手靜靜地擺在膝上,目光恬靜而悠遠。

進入庭院的時候,謝轍特意悄悄地多打量了一陣卯月君的臉龐。她的臉上乾乾淨淨,上了輕薄的妝,一點也看不出來曾經……血肉模糊的樣子。六道無常的軀體有著強大的自愈能力,這是閻羅魔所賦予他們的特權。

他和寒觴都覺得,比起之前,卯月君還是有些不太一樣。倒不是說癒合的頭顱有什麼異常的地方,而是說……她那種溫和的笑容消失了。倒不是說她完全不笑。在見到幾人時,她還是站起身,輕輕向後活動臂膀,整理披帛,起身迎接他們。但那種笑只像是勉強扯出來,很大程度停留在禮儀之上。

的確……她是最直接地經歷同僚“叛變”的人了。

卯月君請各位入座。孔令北將那不完整的肋骨放在石桌上,指向寒觴,說是他們幾人找到的。卯月君微微點頭,笑意不減。那笑容實在有些勉強,她為了營造那種平和的氣氛不得不這麼做,這便是她的個人原則了。

“既是故友,客套話便不必多說,我們還是直奔主題罷。想來,你們也應該從百骸主那裡……得知了如月君的遭遇。”

“嗯。我們剛踏入故土時,就有妖怪為百骸主報信。原本這件事,是該避開我們說的,但當時情況緊急,加之百骸主對我們十分信任,就沒有特意延後。於是,我們也知道了這件令人意外的事……”

“謝公子,是打算與友人一併參與這件事麼?”卯月君問道。

謝轍看著她的眼睛。卯月君的雙眸一直清澈明亮,不曾蒙上任何陰霾。就連鶯月君與如月君的事,也沒能刺激到她的神經。這些事對她最大的影響,也僅僅停留在情緒的層面。謝轍在這目光裡尋覓了半天,沒有找出同她的語氣匹配的熱切。

她大概也並不指望他們幫忙。

“我誠然是想幫忙的。”謝轍老實地說,“這大概……是債多了不愁吧,哈哈哈。我們身上揹負著許多事,沒有一件是不重要的。我們原本要尋葉姑娘的下落,要尋溫酒的真相,但這一切都被天下大義所壓。雖然不是說,我們不去斬除十惡,就不會繼續我們的‘兒女情長’。但不論大事小事,沒有一件,是我們有頭緒的。”

寒觴點點頭,補充道:“只能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順帶。若是發現瞭如月君的殘骸,或是鶯月君的什麼證據,再甚至——能追溯到瘟疫、追溯到偶人的情報,我們都會在第一時間設法與六道無常聯絡。不過話說回來……我想,我與謝公子的主次並不相同。”

謝轍也沒有埋怨什麼,他只是說:“我知道。”

問螢與皎沫對視一眼,兩個姑娘都沒再說話。她們其實很清楚,對於寒觴來說,十惡禍世固然不是好事,但最要緊的還是溫酒。只不過,溫酒的抉擇與十惡產生交集,他才來管這些事。問螢與他一樣,甚至比他兄長還“自私”些。他們當然知道,若要讓壞人得了勢,這天下定會大亂。但他們也都清楚,僅憑個人的力量改變不了什麼,不如先顧好自己。何況他們過去的經歷都給他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教訓……

同情別人,誰來同情你自己啊?

顧好自己吧!每個人都顧好自己,這世道才能安穩些。至於那些惡劣的妖怪,自會有六道無常來處理。只是走無常們也不能憑一己之力改變什麼,他們也會向人、妖怪,甚至動物尋求幫助。而現在的情況,就是六道無常找上了他們。

“說到底,幫不幫,選擇權都在你們……”皎沫用只有身邊的問螢能聽清的音量說,“不論你們做出怎樣的選擇,我都會幫你們。我能做的有限,說不定有些時候,也愛莫能助。”

問螢用大家剛好能聽到的音量道:“我都聽兄長的。對於溫酒……我誠然感到惋惜。但我活在世上,能惦記的人除了奶奶,血脈相連的也僅剩兄長一人。我不可能拋下這一切,不管不顧地去追溫酒的足跡,到頭來將大家推進泥潭裡。我也只是……想弄清為什麼罷了。現在的我,依然選擇相信他是無辜的,但倘若真正證實了他的罪惡——我也絕不會心軟。”

寒觴發出不易察覺的嘆息。問螢能說出這番話是好的,但這並不妨礙這些字句反覆刺激他敏感的神經。這些年來,他揹負的自然比問螢更多,當然這樣不代表問螢的掛念都是不值錢的。它們很值錢,太值錢了,正因如此,就算放棄思考自己的情緒,他也要為妹妹,與溫酒的親奶奶查明這一切。

卯月君點了點頭,對他們說:“你們的事,我們相互間都告知了同僚,希望誰能幫到你們。實際上,有一個好訊息。”

“好訊息?”幾人打起精神。

“水無君見到了葉家的姑娘……兩人重逢,聆鵷姑娘的心願得以實現。”

“真的嗎?!”

寒觴激動地站了起來,另外兩位姑娘也跟著一起高興。謝轍倒是坐在那裡,半天沒有動彈。他當然高興,這條訊息難道不值得鼓掌、慶祝,恨不得昭示天下嗎?何況既然是卯月君說的話,那一定不假了。巨大的喜悅衝擊他乾涸的心靈,他真實地為葉家的姑娘感到龐大得形容不出的喜悅。這種心情,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畢竟長這麼大,他似乎還從未因他人的事感到如此強烈的情緒起伏。

但是,他並沒有被喜悅衝昏頭腦。相反,他很清醒,儘管這種清醒在此時顯得殘酷。

“那她……一定可與姐妹回家了吧?這是好事。既然知道兩位姑娘平安無事,我們也能放心地處理其他事了。”

寒觴剛揚起的嘴角又耷拉下來。

“老謝,你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們?”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知你是這麼薄情的人。”寒觴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我們只知道她們相逢,還不知她們是否身體抱恙吧?何況聆鵷姑娘說,一定要讓我們見見她的堂姐,我們也還未見過呢。只是去葉家一趟罷了,你怎麼就不捨得動動腿了?天下大事,就這麼耽誤你的感情?”

“不……”謝轍輕輕搖了搖頭,“我與你們不同。我終歸是個人類,壽數也終歸有限。我一時也沒有修道成仙的打算,這世上還有太多的事需要奔波。至少眼下,在處理完因十惡引起的一切災禍,甚至除掉他們之前,我都不該放鬆。”

問螢也站起來。她的語氣顯得比寒觴還急促:“為什麼?這一路上,我是能看出來的,您分明也很想見那位葉姑娘。可為何您是如此不坦誠?你是個人類,我很少對什麼人類產生敬意——不如說,我恨人都是完全有理由的!我的敬意或許值不了幾個錢,但至少看在它存在的面子上,您能顯得有些人情味,顯得比我們幾個妖怪更像人麼?”

謝轍有些驚訝。他昂著頭,瞪大眼看著有些慍怒的問螢,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寒觴意識到,問螢說的雖然不錯,但有些過分了。這些話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會刺激到謝轍。他將求助的目光投向皎沫,後者心領神會,立刻也站起身來。

“有什麼事坐下說便是,我們不該在卯月君與孔令公子的面前失態……”

寒觴先坐下去,皎沫輕輕按著問螢的肩膀,也重新坐下來。孔令北發出一聲嗤笑,大概有點嘲弄的意思。他搖著頭說:

“在我們兩個外人面前鬧笑話,也真有你們的。卯月君話還未說完,你們可真禮貌啊。”

卯月君從頭到尾都沒有制止他們的爭論,也沒有勸架,只是用那種有些疲憊的笑看著他們。她知道,這幾人的問題都能由他們自己解決。場面安靜下來,她點點頭,繼續說道:

“兩位姑娘的身邊也有旁人。一個,是琉璃心的持有人,喚作忱星。時至今日,她已活了四五百年。她是個可靠的俠客,同時……也有些危險。具體的事,我很難說清楚,但她絕不具備對同類的感情。她能對葉姑娘伸出援手,恐怕只是看在一些前世因緣的份上。如今幾人身邊還多了個來路不明的女子。關於她,即便是我們也沒什麼訊息。因此,她的身份絕不會比忱姑娘更加安全……”

“……”

謝轍什麼也沒說,但他微微握緊了拳頭。

卯月看向身旁的孔令北,對他說:“接下來,你帶他們去屋裡休息一陣吧。喝點兒水,聊會兒天什麼的……這兒是我一個友人的房子,沒怎麼住過。你們當自己家便是,隨意些,千萬不要客氣。這部分殘骸,我會設法交到百骸主手中,儘早復原如月君的身軀。還有些其他的情況,也拜託孔令公子對你們詳細說明了。若有什麼你們要說的事,也可以先告訴他。我想……在這兒休息一會。”

幾人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都站起身,準備隨著孔令北朝屋裡去了。這時候,卯月君突然望向皎沫,並對她說:

“請留步……從深海遠道而來的朋友。”卯月君的聲音仍是那麼溫和,“關於您,我還有些話想對您說。”

皎沫看向另外幾人,他們都有些疑惑。但謝轍還是點了點頭,皎沫也輕輕閉上了眼,重新坐下去。等他們都進了屋,關了門後,卯月君才重新坐得更端正些。

“您有什麼事,特意要單獨對我說呢?”

“倒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點還請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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