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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家的兩個姐妹不能再以索人性命為生,自然要做別的活計。而對她們來說最合適的,當然是兩人最擅長的樂理。她們的水平早就超過了能教人的水平——何況這是來錢最快的法子。但能不能把肚子裡的貨倒出來,這是另一回事。雲氏姐妹受軀體條件所限,終究是裝著餃子的茶壺。要想辦法教別人,總是能教的,只是……太費時間。這聽上去像是在行善,而不是賺錢生活。
去戲班子的話也太屈才了,但這並不是最關鍵的部分。她們在左衽門時就已經“名聲在外”,具體地講——惡名遠揚。就算有極月君的面子在,她們自己也會婉拒。兩位都是善良的人,不想為極月君和戲班子添麻煩,哪怕口碑這種東西都能靠時間雕琢,她們也不願耽誤別人一點兒時間。
那唯一的辦法,已經顯而易見。
自己開戲樓。
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選址、買地、蓋樓、裝潢,哪一個都是燒錢的事。極月君雖然拿不出這麼多錢,但拿得出辦法。他認識的人很多,在繁華的街區借了一處好地皮。那兒曾經是個客棧,兩層樓高,屋子倒是不用新蓋了。至於客棧為何不開了,理由也很簡單——住宿的地方太多了。這家客棧的飯菜沒什麼特色,環境也就那樣,小二全是掌櫃的親戚,一天到晚吊著臉,一副每個客人都欠了他們好幾百兩似的模樣。這般情況,當然無法與同行競爭。但要說戲樓,這座城是屈指可數的。住在這兒的人,比起聽曲賞樂,更喜歡觀舞。
雲家的姐妹不怕競爭不過。舞蹈與武學,都是對身子骨提的要求。習武之人的柔韌並不比習舞之人差,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柔韌些。無非是一個動作要快、準、狠,一個動作要柔、曼、嬈。這些都能訓練,都能控制,何況她們也不是沒學過跳舞,多少有些底子。極月君認識的人多呀,他請了位江湖上特別出名的舞者指點她們,兩人很快就領略了要點。儘管那種同彈奏時一樣銳利的氣息尚在,舞者師父卻讓她們保持下去,不必強改。在這個地方,像這樣剛柔並濟的舞蹈並不多見,一定能吸引很多客人。
她們開戲樓,總得有吸引人消遣的地方。兩人的特色便是將舞蹈與奏樂結合。既要有耍兵器似的花哨,又要求不失美感,這確實不是誰都能模仿得來。反彈琵琶,舞奏箜篌,那些抓人眼球的表演受到空前的歡迎,甚至有不少遠道而來的旅人專程看她們的演出。二人最出名的,便是一曲自導自演的《破空殺夜舞》,講的似是一場夜戰。平靜中帶著肅殺的前奏,逐漸轉折到激烈的紛爭,最終又重歸寂靜。整個過程自然而然、行雲流水,又令觀者感到心絃緊繃、神魂激盪,一曲終了也久久難以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們自己組了個班子。一個戲樓當然不可能只靠兩個人撐起來,總要有些別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看。但她們收的人,都是機緣巧合下認識的,也有別人介紹來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患有殘疾。甚至,這戲樓裡下到端茶送水的小二都有些毛病。要麼是腿腳不太利索,要麼缺一兩根指頭。當然,她們收的人都查清了背景,不會收來路不明的人。若收了道上的人,是會給戲樓帶來麻煩的。
所有人都老實本分,也不會有任何客人刁難戲樓的人。若是有不識相的瞧不起殘疾人,定會被雲氏姐妹收拾一頓,從樓裡扔出去。幾番下來,再也不敢有人鬧事,更多人對此表示大快人心。她們的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後來,戲樓來了一位特殊的人。他不是聽曲的,而是來求職的。
他便是雲清盞的相好了,但剛開始自然不是。老實說,那時候清盞對他沒什麼感覺,清弦甚至有些敵意在。這種敵意持續許久,從始至終都沒有消散。但那是後話。這位青年第一次出現在戲樓的後院兒。天將亮未亮,正是萬籟俱寂之時。這時候,戲樓是不開門的,只有昨夜留宿的客人住在裡頭,也沒什麼節目可表演。真正開始熱鬧起來,往往都到了中午。
他一身是血,趴在門口,被剛醒來開窗通風的清盞發現。那個視角是看不到人的,但她看到后街蔓延來的血跡。她不顧清弦的勸阻,隻身一人下樓開啟後院的門,便發現了那快要失去意識的青年。這下,清弦也不好說什麼,只得一起幫忙救人。戲樓停業了一天,裡裡外外都忙他一人。他身上多處負傷,斷了幾處血管,失血過多,整個人面板黃得發灰。雖然戲樓沒有醫生,但兩位殺手出身的姑娘還是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的。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他才保住一口氣。
同時,兩位姑娘也發現了一個嚴肅的問題。
這個人的武功應當是廢了。他沒有被人破了修為,但身中暗箭的地方,都是重要的經脈與穴位。看他的體格,應當也是個練家子,只可惜就算保住一條小命,調養得再好,也不能再拿起刀劍飛簷走壁了。
雲清弦認為這人留不得——他來路不明,還身負重傷,給這兒帶來麻煩怎麼辦?這裡所有人都身負殘疾,都要她們護著,極月君在她們生活穩定後也不常來,照顧不到。而這個人的身份也至關重要。若他是個殺手,等他醒來,所有人都得被他滅口。若他不是,那戲樓就會被追殺他的人盯上,逼他們交人。雲清弦不想做道德選擇題,清盞也不想。
更可怕的是,這種手法……像極了左衽門。
雲清盞卻覺得,只要等他醒來,她們控制住局面,問個清楚,是個麻煩再讓他離開也不遲。她們不該像過去一樣冷血無情,何況過去的事也本就不是她們願意做的,一切都應當有所改變。戲樓的其他人呢,都支援清盞的立場。理由很簡單,他們都得到了世人足夠的善意,自然也覺得應當以善度人。就算這男的醒來當真翻臉不認人,他們也都願意用性命守護兩位姑娘乃至整座戲樓的安全。
雲清弦不說話,算是預設。沒辦法,她不知怎麼才能說清楚。世間的善不算少有,那些善不都是熱切的,而熱切的善,多半盲目。這些道理,雲清弦比他們中的任何人都要明白,可沒辦法解釋給所有人聽。包括自己在內,他們都是幸運的,是得到拯救的。
她始終盯著這個人的動向,一刻也不鬆懈。
之後的故事就比較俗套了,所有人都猜得到。
青年醒來,並未殺意發作,而是對所有人都表示感謝。與其說他像是一位殺手,更像是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他解釋說,自己是某個富家少爺,家裡讓他自幼習武讀書,哪樣都不能落下。後來因為財產紛爭問題,他的兄弟僱傭左衽門的人殺他。他寡不敵眾,逃了出來,落得如今的下場。這座戲樓是他能逃的最遠的地方,他本想敲門求助,卻在最後一刻失去了力氣。幸虧時機趕得巧,被清盞姑娘看到,要不然他當真就交代到這兒了。
那多不吉利呀,戲樓的人調侃著。那青年也不惱,不好意思地撓起頭來。
他無處可去,便暫住在這裡,清弦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讓大家時刻提防。但他人真的很不錯,上到一時興起登臺唱戲,下到端菜掃地,除了砍柴挑水之類的重活他做不了,其他什麼事都能幫襯著點。所有人都很喜歡他,尤其清盞,因為他很會討人歡心。附近遛彎掐朵花兒啊、誰去市場上託他帶個糖果脂粉啊、用樹枝擰巴一些有趣的小物件兒啊……這些富家公子的花花腸子,清盞哪兒見過呢?至少清弦是這麼認為的。但一段時間下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似乎非常鍾情於他們的某位老闆娘了。儘管他和所有人也都知道,這位老闆娘並不能開口說話,可她似乎也有些心動的意思。
清弦決定找清盞談一談,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她的態度很明確——這人留不得。他小心思太多,而且太惹人注目。左衽門沒有完成任務,遲早有一天會找上麻煩。儘管她們已經將此事彙報給極月君,極月君也承諾他們,去聯絡左衽門的人幫襯一下,但事實究竟如何,誰也說不清楚。殺手的世界很混亂,不僅在於人際,還在於訊息。就連左衽門這麼體系完備的地方,也偶爾有弄錯的時候。
而且……問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哥,他也從來不說。他倒也不是遮遮掩掩,而是巧妙地避開話題。若是追問下去,他便會面露苦惱,祈求對方不要再提悲哀的過往。他已經決定和家庭脫離關係,放棄家產,一心一意地過新的生活了。
清弦希望這個“新的生活”不是從這裡起步,可清盞不這麼希望。
她們二人是從不鬧矛盾的。某種意義上,她們永遠忠於彼此,也只剩下彼此。唯獨這個問題上,她們總是不歡而散。她們太熟悉對方了,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哪怕是心緒小小的變化,另一個人都能有所察覺。
在這樣毫無距離的情況下,她們相左的意見便更令人痛苦。
日子一天天過去,左衽門確乎是沒有再來找麻煩,極月君應當真的處理好了這些事。對於這位年輕人,清弦將一切細節和自己的看法都如實相告。清盞自然知道她會這麼做,也未加干涉,畢竟她也很想知道師父的意思。那時候極月君點點頭,答應她會查清此人的身份。
在此之前,那位青年和清盞都不應當有過界的舉動。二人也都規規矩矩,沒有鬧出什麼笑話來。他們之間的事,甚至成了城裡的美談,人人都在等他們拜堂成親的那天到來。
除了清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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