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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救他們?”

有聲音喊住謝轍。很明顯,這是妄語的聲音,它清晰地從後方傳來。他遲疑地停下了腳步,默了半晌,像是在猶豫要不要回頭。

“救濟蒼生是我的任務,”他沉穩地說,“也是義務。”

“啊,我不是說蒼生啊。”

他不該停下,不該讓寒觴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可就在此刻,他的腿無法動彈。曾經被怨蝕劃過的地方,擴散出強烈的酥麻感,有電流穿過一般,讓他逐漸感覺不到這條腿的存在。他只得僵硬地轉過身去,看到那疑似妄語的藍色剪影。他與背景都是相同的顏色,但謝轍分明看出一種特別的輪廓。

“你……”

“我先前曾將怨蝕外借出去,如今又收了回來。恐怕六道無常們知道了訊息,才告知那個女鮫人,教她如何尋覓到這個地方。倘若我願意,她是絕不會察覺的,但沒有那個必要。她為何會出現在這兒,自然是有你們之外,由你的其他朋友一手促成。”

“……如今你拿著怨蝕,又有何用?”

“有什麼用呢?確實沒有太大用途。不過,既然你心懷天下,自認與那些修著佛法道法的人有著相似的心,應該略懂些因果吧?語言是有趣的遊戲。你應是深有體會,關於被怨蝕所傷之人,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追尋得到。倘若我說,我註定找得到你,卻又化作了狹間的結界,那麼我該如何見你?”

謝轍沒太明白。他用力盯著那無色的輪廓,卻不能像劍靈那般看出五官與衣物來,更沒有什麼如寒觴那般從身上退散。他完美地融在這景色之中,連帶聲音也無法判斷他的距離。謝轍的“天眼”在這時候不起效果了。不過,也或許是……太有效了。

“所以你來見我。”妄語接著說,“這便是言靈的力量。十惡之中,口造者四,但據我所知的其他幾位……按照六道無常的話來說,是同僚?並沒有很好地培養並運用自己的能力。綺語與兩舌,都因繁瑣的塵世之情所限,在情緒的針與情感的網中陷落,將自己的本分忘得一乾二淨。她們並非由紅玄長夜所賜的媒介催化,姑且算得上自發的妖變,卻也只落得這個下場。惡口是被強行塑造的小妖怪,在這樣的位置上,坐不牢靠,我才將這紅玄長夜做了手腳的兵器暫時借他,大約能有所助益。不過,我並不需要這種東西,為了掩人耳目才削弱的法術力道更奈何不了我。我走到今日,可以說全憑我一人。”

“怎麼,要我誇讚你麼?”

謝轍冷著臉說。沒有明確的光源,他臉上有著陰影的部分卻如此暗沉,黑得令人心裡發慌。不過,這裡也沒有別人。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啊,你不覺得你想救的那些人,會礙手礙腳麼?”

“你什麼時候搶了兩舌的生意?上一個如此明目張膽挑撥離間的已經死了。”謝轍的語氣並不客氣,“既然你擁有言靈的能力,不如隨便說點什麼一統江湖的笑話好了。這不比你籠絡歿影閣、溫酒與其他惡使,與無庸氏的元老們作對,研尋晦澀難懂的技術,肆意玩弄與踐踏生命,褻瀆死者任意一項簡單得多?一句話的事。”

他像是在發怒,實則卻是在試探。妄語聽得懂這般試探,但他不介意配合下去。

而謝轍篤定他會配合。

“首先,我確實對一統江湖沒有太大興趣……吃力不討好罷了。看那王朝更迭,誰的天下能守千年萬年?你自己也說,要救的是黎民蒼生,而不是朝廷的疆土。再者,所謂言靈也不是什麼言出法隨、一語成讖的力量。天時地利,因果劫業,都該當考量。有沒有寶刀是一回事,會不會用刀是另一回事,畢竟不是什麼兵器都像你們手中的降魔杵,即取即用。語言究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還是說者有意聽者無心,對此稍做混淆也趣味橫生。我所追求的向來是紅塵千姿百態的萬種可能。說到底,是

躁動不安的好奇心在作祟吧。”

“能為那些天馬行空而毫無人性的想法付諸行動,也很值得佩服。”

“我相信你的讚美出自真心。”

“我不認為這是讚美,只是說出我的想法罷了,你休想引導我的思想。”謝轍神色堅定地說,“我與你永遠不同。”

妄語的輪廓像是在笑,即便沒有出聲,謝轍還是能察覺到這種意識上的愉悅。

“你說是,那便是罷。不過雖說你們已經到這兒了,我還是有幾分疑惑。既然你被困在這兒哪也去不了,不如替我答疑如何?反正你也沒有拒絕的權力。相較於你的朋友,你的確算得上意志堅定——但那也只是歸功於你手中的天道之劍罷了。我不會將其奪走,放心。你始終注意著、重視著它,無手無腳的我什麼也做不了。”

“你在拖延時間,好讓其他人的思緒完全消融。”

“這隻能算目的之一。”

謝轍與那汪藍色對視。不知何時,不知何處,烏黑的痕跡侵染了這方藍色。謝轍並不慌亂,他只是死死盯牢了眼前妄語的幻影,即便他知道,那只是妄語捏出的虛像罷了。這大概算得上一種尊重,雖然謝轍並不會領情。

“我說啊,想想看……”

從那慵懶的語氣中,謝轍幾乎能看到妄語那吊兒郎當的樣子了。

“就算你們不來到這裡,就算你們放任我不管,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不是嗎?你們來干涉我,僅僅因為我是不可控的罷了——對你們,與那位大人而言。你們覺得那位大人需要的是什麼,才心甘情願以天下為己任,拿命來搏?你是聰明人,早知道憑區區人類的個體,無法與奈落至底之主的意志簡單地不謀而合。你們不過是簡單地利害一致,暫時,從表象看。”

“若你不配合六道無常的工作,不順應他們強加給你,和你的朋友的使命,你們也不會出事。我會做什麼?我能做什麼?無非是在你們看不見的地方,以你們無從認知的形式,尋我自己的樂子,做我想做的事。的確,縱然如現在這般,我也沒有什麼呼風喚雨的能力。我能做到的,也如我的惡名一樣,僅僅是干涉罷了。”

“瘟疫是歿影閣做的,最終他們也該收拾這爛攤子。偶人的技術已經投入使用,除了我,還會有別人。我發現的術式、製造的式神、留下的一切,也都將後繼有人,但我姑且傲慢地說——不再有誰在短期內能與我的才能比肩。你們大可以去針對他們。而那之外的我所身處的地方,既然你們看不到,也不能察覺,又怎樣定義我“做了什麼”?”

“你們本可以不必度過如此動盪的一生。”

“你以為青陽初空找你,真只是緣分使然?”

“所謂緣,並非偶然,而是因果註定的必然。”

“支援你走到今日的,你口中的蒼生,何時對你說過感謝的話?有誰能叫得出你的名字?他們甚至與妖怪一樣,多少人都無法注意到你。不起眼的人,若要做起壞事來,是最危險的,但無常鬼們時刻盯著你。”

“你一定會說,你幫誰救誰,從來都不是為了感謝。那當然了,感謝是毫無用處的,即便他們連這等東西都不會施捨,也不知向誰施捨。就算被搶了功績,你也會波瀾不驚,並非你心思純淨——而是虛妄的讚美根本無法作為回饋,它們入不了你的眼。”

“不圖利益,是為了更大的利益。當然,哪怕只是樂趣也算在內,這世上沒有什麼比自己過得好更重要了。不說那些無常,就連你,也逃不出這個本性。黃泉十二月說白了也只是與那位大人形成僱傭關係,或是有什麼把柄在祂手裡。”

“牽制著個體命運的,從來只有利與弊。而趨利避害是萬物的本性,否則祂閻羅魔又憑何拿捏那些不省油的燈?歸根到底,你也只是一介凡人罷了。但你有更大的野心,或在規避更大的損害。只是當前你也

不知道那是什麼罷了,你的認知受到侷限,也止步於此。”

“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真正追尋的究竟是何物嗎?”

“你想做的真的就只是救濟蒼生這般單純的事麼?”

“可你連你的朋友也救不了。你的手觸碰不到,你的話語無法傳達,你的眼神落不到實處。他們自己潰散,而你無可奈何。你要心懷天下,就要對他們的悲慘視而不見。正因為你連眼前的苦難都無法忍受,才不敢想象所有人都遭受苦難的樣子。”

“你如此脆弱,又拿什麼拯救?”

“你救得了誰呢?”

謝轍多想與他辯駁一番,可他清楚地發現,在妄語的結界內部,他的每一句話都將言靈的作用無限放大。單是聽到這些文字本身,他就已經頭暈腦脹,難以自持,更別說對其進一步去思考,再組織反駁的話了。這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殺,不給他任何反擊的餘地。

他更擔心即便在清醒的世界裡,他也無從反擊。或許這只是一個藉口。

也可能,只是自己被施加了妖術的影響。

什麼都有可能。

“我是說過覺得你很有意思這樣的話,也確實想與你做朋友。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從我們相識開始,我所剩的僅有遺憾。事到如今,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我們已然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沒有平等的身份進行對話,先前的一切敬意都沒有價值。你仍有解放真正自我的餘地,但我不會去賭——你身邊不定的擾動太多,他們對你的干涉依然舉足輕重。”

“到此為止吧。”

謝轍邁穩了步子,緩緩抽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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