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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子殊從未見過這般夢幻迷離的景象。
就連夢,她也是不會夢到這種場面的。它超於她的認知之外,也沒有任何現實要素作為聯想的依託。這裡漫天都是絲線,都是那種近乎純白,又泛著瑩瑩青光的線。它們比之前見到的更寬,如繩索,如繃帶,又如網般密佈雲集。
它們都與何處相連?佘子殊無法看到。這些線都是自上而下的,在高不見頂的壁上,高到只有一片黑暗,唯獨下落的這端蔓延到眼前。幾乎所有的線都彙集在一處,包裹著、高懸著什麼。它們變成一種單薄的膜,覆蓋在懸掛物之上。雖然並沒有層層堆疊的厚重,卻好像所有的光都在這裡沉澱。遠看,那東西像是蛛網中央最沉重的那滴露水,反射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明光。四處都飛舞著幽藍的、瑩綠色的蟲,它們如此自由地在白色的繩間穿梭。
子殊離那兒很遠,她與吳垠站在環形的平臺上。上方是如夜空般遙遠的、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線末端的漆黑,讓人懷疑這裡究竟是不是封閉的室內。下方亦是如此,同萬丈深淵望不到底。她踢下一粒小小的石子,它幾乎瞬間被黑暗吞沒,一點點聲????????????????響都不能聽見。
“去吧。”吳垠只是簡短地說。
他伸出沒有持香的那隻手,口中唸唸有詞。有深灰色的藤蔓從崖壁下方攀升,逐漸在子殊腳邊的懸崖平整地生長過去,它們彼此縱橫交錯,鋪就了一條道路。道路不算寬敞,卻能一直延伸到距離那懸吊的光最近的地方。
她沉默著,邁出僵硬的步伐踏上這條路。一步步,她靠近那個奇妙的光源。在看清之前,她心裡已經有了一種預感。直到來到道路末端,她才真正確認,面前的確是個人類。
大概吧……
她倒吊著,周身被薄薄的蟲群覆蓋,以至於她身上也都是一層又一層白色。它們本幾近透明,但疊加在一起就有了顏色,甚至能看清纏繞的輪廓,如治療用的紗帶。整體上人體曼妙的輪廓依然保持。純白色的頭髮輕飄飄地散落下來,也有些繚亂地附著在蟲群構成的網與線上,幾乎要融合在一起。
】
她的臉也是接近純白的,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受到光芒的影響。以至於她睜開眼時,那雙眸子顯得像是一對遙遠深邃的洞,通往誰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妾身的孩子。”
“皋月君?”她聽到熟悉的聲音,說,“我們曾見過。”
“我們曾見過。”散發光芒的皋月君說,“那時,我們給了你一件重要之物。你如今仍帶著它。妾身曾說,你可以在某個時刻將它開啟。”
“我沒有開啟過。我好像從未真正遇到需要這麼做的時刻。”
“因為……你終歸只在模仿他人。自發去尋求什麼,你是做不到的。但沒關係,你仍然是妾身重要的孩子。”
“為什麼不告訴我?就在我第一次來的那個時候?我曾聽他們說,歿影閣是能解答所有問題的地方。但我今天才知道,這裡就是讓我出現問題的本源。”
“你從來沒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從來都是我們。妾身來告訴你吧?妾身的部下,都曾想讓重要之人重新睜開眼睛。憑空創造生命,或是徹底毀滅靈魂,也都是世間絕對禁止的。復甦之術,創生之術,滅靈之術……凡此種種,被稱為決不許涉足的鐵律。”
“為什麼要挑戰鐵律?”
“因為想知道究竟是無法,還是不能。”
佘子殊呆呆地望著她。一紅一藍兩個身影,彷彿成為天地的中心。
“我不明白。”子殊直白地問,“這就是人類的探索欲嗎?人類獨有的?”
“大概也不能傲慢到稱其為人類獨有之物,但人類固然是有的。這種屬性被賦予在人類身上時,總能衍生出許多有趣的事。為什麼存在,如何存在,盡頭是什麼,起源在何處。人類總是非常非常想要知道這種問題的。或許現在的你,確實很難明白。”
“我該如何明白?我為何要明白?”
“當你自發地想要知道這些,便能證明你是有心之物。不論是哪個問題的答案,都基於有生命誕生。有此初始,才有存在,才有走向終結的過程。在意識到這點之前,我們也做過許多嘗試。返魂香抓取的,只是渙散而無用的意識。嗔恚之惡使尹歸鴻,我們將前世的記憶賦予他,以仇恨的情感推動,但終歸沒能做到。即使是同樣的靈魂,他自始至終都未曾被過去的自己凌駕在意識之上。惡口之惡使則相信自己就是縋烏……但那只是欺騙孩童的謊言。所有的一切都失敗了,即便是試圖對????????????????不祥之物加以利用和控制。”
“我也失敗了,對嗎?”
“……孩子。”
皋月君緩緩伸出手。受到那些繩索的拉扯,她的動作略微有些艱難。但蟲群構成的線終歸有韌性,她還是成功將雙臂垂下,牽動許多純白的絲線。
她冰涼的手觸碰到子殊冰涼的臉。一樣的毫無溫度,僅僅是發生碰觸。她像是笑了,口部咧開微小的弧度。皋月君就這樣倒著捧她的臉,溫柔地說:
“這便是取決於你的事。”
子殊的手不由地碰到畫筒。她想她該做出一種抉擇。但她還是沒有任何這麼做的衝動。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有這份好奇心與探知慾?為什麼要有心?
“我不理解很多事。”她望著她的造主,“比如說,我仍然想見我的朋友一面。這是為什麼?我沒有心,也就沒有感情。但我僅僅是想這麼做罷了。見不到不會遺憾,見到也不會釋然,這究竟是什麼?是不是擁有心才能明白?”
“這是執念。”
“執念?”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謂執念。”
“即便是我,也能夠擁有執念嗎?”
“誰都可以擁有執念。這是由感情而生,卻能夠脫離感情之外存在的事物。你的執念透過習慣,便越過了情感。有心才能有情感,但情感為心的孕育提供可能。正如沃土與繁花。沃土滋養了繁花,待繁花凋零,又迴歸成為沃土的命運。”
“我該怎麼做?”
“你想怎麼做?”
佘子殊知道了,她的造主不會給她提供答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是無法。她自己也無法為自己提供答案,但自己是唯一能回答問題的人。
“我不知道。”
“你想見她嗎?即便只有屍體。她被藏起來,藏在一個逃不過歿影閣眼睛的地方。”
“還是想。也許可以知道答案。”
“好……那便等待罷。很快,妾身就能讓你與她重逢。”
就在這個時候,佘子殊腳邊的怨蝕突然微微顫動。她低下頭,不明所以地看過去。正當她準備彎腰撿起刀的時候,它突然一躍而起,險些刮破她的臉。刀刃飛了出去,割斷了許多白色的繩索。但是它們立刻便重新接連,沒有產生任何影響。
刀飛到對面的平臺上。朽月君的到來幾乎將半處空間點亮。一套完整的六道神兵在他附近懸浮著,每一個都散發出自己獨有的、兇戾的微光。
“是你……”
“好好好,真是太精彩了!”朽月君的語氣有些微妙,“鬱雨鳴蜩,真有你的!竟然連我也敢利用,真是膽大妄為!也怪我太信任你,從未懷疑過這一切的動機。你偽裝得很好,每件事都有一個絕佳的解釋。但是,也該到此為止了!”
“創造生命……的確是決不能允許的話題。萬物存在的根基會被撼動,萬物存在的理由都會遭到質疑。”
凜天師走到他的附近。這兩人站在一處,讓場面顯得有些奇怪。這些對話,他們都已經聽到了。而後,謝轍、寒觴、問螢、忱星,都陸陸續續從對面一處不起眼的洞穴中現身。唯一藏在那裡不肯出來的,是一個小小的妖怪女孩。
“阮緗!!”吳垠的聲音從遙遠的對岸傳來,震耳欲聾。“你竟引狼入室!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麼!”
被提名????????????????的小女孩渾身一震,半晌不敢動彈。問螢蹲下身伸出雙臂,鼓勵她走出來。她猶豫再三,戰戰兢兢地走過,用不大而清晰的聲音顫抖地說:
“我不想再失去你們任何人了!你們、你們對我都很好……但是,謝公子他們,也曾幫過我。也正是有他們,我才能來到這個地方。所、所以我才不想繼續這樣!我不想你們一個接一個死掉,尤其不希望皋月大人就此消失!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可,如果是他們……說不定能改變這一切。這一切,也都還來得及……”
“沒良心的東西!當初就不該讓你知道這麼多!”
“沒有關係。”皋月君卻這樣說,“既然發生的事,便是命運的安排。我早知他們就在那裡。”
“這群傢伙走到這兒,就說明……”
吳垠攥緊了手中的令牌。他早就知道,同伴已經相繼犧牲,但看到那些人時,憤恨又止不住地湧起。即便,這都該是他做好心理準備的事。
“來選擇吧。”皋月君溫柔地對子殊說,“你要做出決定嗎?”
要決定嗎?
不要決定嗎?
決定什麼?
她伸出手,卸下手中的畫筒。擰開蓋子,畫卷還完好無損地藏在裡面。她將其小心地倒出來,拿在手裡。她尚未決定開啟它的時候,整個畫卷突然在她手中燃起熊熊烈火。雖然有些驚訝,但她並沒有像人類那樣被嚇得鬆開手,也沒有感到很燙。
畫卷完全焚燒殆盡,同時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朽月君的手中。
“關於打斷你們這件事,我要說一聲抱歉。但是,既然觸犯到這一層底線,歿影閣的胡作非為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我不清楚你們背地裡整這套陣法與儀式是想幹什麼,既然將此地全然封閉,想必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吧?可別逼我讓這個小丫頭嘴裡拽出話來!”
皋月君沉默不語,而吳垠的神色有些焦慮。
朽月君那副鐵律不容踐踏的模樣,竟讓他們感到一絲驚訝。但最後那句只是威脅嗎?恐怕未必。幾人將阮緗牢牢護在身後。但看著他憤怒而尖銳的刺過去的視線,大約能判斷出,矛頭第一個對準的人將不會是他們。
“愛莫能助!”吳垠最終甩下這樣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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