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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霧氣在眨眼間化為紅色。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兩人始料未及。施無棄踏過重重迷煙,撥開尚未成型的畫面,端起桌上的香爐仔細檢查起來。
“怎麼了?”忱星困惑地問。
“……好像並不是燃料的問題,”施無棄緊張地說,“有什麼事在人間發生了。”
紅霧的色調似在逐漸加深,像是染上了血,幾乎能讓人嗅到一絲腥氣。眼前凝聚出的景象令觀眾身臨其境,真實無比。而正是這種真實,則加深了一層它們所傳達出的恐怖。
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起初只是幾個人,只是一小片地方,只是一些小事。青璃澤臨近的幾處村落,人們彷彿受到什麼不可見力量的蠱惑,在某一刻變得空茫、迷離。黃昏時節,提著木桶、扛著斧頭的人忽然鬆開手,任由水灑了一地,柴火刷啦啦散落下去。餵奶的女人也呆在那裡,任由孩子在懷中苦惱,充耳不聞。只是短暫的錯愕,人們的情緒突然被某種東西引燃。爭執中的人們吵得愈發激烈,手舞足蹈,口若懸河;悲傷中的人們哭得愈發悲切,悽風苦雨,痛不欲生。
這種影響以一處地點為圓心,迅速擴散起來。而原先的人們,便更不受控制。像是一滴濃濃的墨落入水中,卻沒有消散,反而將整片水塘汙染。起先只是渙散的灰,而後是朦朧的黑,再之後,是某種比漆黑更加難以名狀的深邃的顏色。也許是絕望的顏色。
人們的行為越來越失控了。語氣、表情、動作,逐漸發展到誇張的地步。歡笑變得癲狂,唾罵演變為推搡,哭泣則變得更加聲嘶力竭。也是有更不尋常的人在的。他們自從陷入那古怪的沉寂後,便再也沒能緩過神來。快入夜了,這些人也並不休息,只是呆呆的或靜坐,或僵站,不做任何動作,眼裡也沒有任何光彩。
清醒的人並不是沒有,只是很少,並且隨著時間推移,他們的理性也被蠶食殆盡。在這極少部分人眼中,面前發生的一切都難以理解,無法解釋,它就是這樣突然“發生”了,沒有任何徵兆。有人方才和顏悅色,下一刻突然面目嚴肅,平靜地走到窗邊,推窗跳了下去。這種不存在動機也不考慮後果的行為,除了匪夷所思便只剩下毛骨悚然。即便血肉破碎,腦漿迸濺,街上的人們似乎也並不感到困惑。
入夜的街上怎麼會有人?
在這一刻,每個人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還有的人,拿起刀,或鋤,或手邊一切能當作武器的東西。他們肆意地攻擊、砍殺他人,不論受害者是男人女人,還是老人孩子,也不論他們一同在發瘋還是死寂。襲擊者的身份也不論男女老少,可能是任何人,任何平日裡或激進,或溫和的人。沒有太大差別,或者這些差別的本源需要深入來區分。但這種時候,沒有人會想要追溯這種事情。
這種迫害不僅是對無關者的,就連自己的親人也不會放過。不如說,正因為他們是親人,或是身邊恰好離得近的人,才會遭到這般對待。受害者是兩極分化的,或任由他們的武器落到身上,甚至只是承受空手的打與扼;或奮力反擊,卻並不存在什麼求生欲,只是不作抵抗地攻擊回去,宣洩著無來由的什麼。
有人口中唸唸有詞,卻突然高聲尖叫;有人安靜著突然笑出來,又沉下臉去。每個人都像是不加思考,又像是在同一時刻思考太多。這種頭腦的活躍是極其有害的,其後果便是這腥風血雨、慘絕人寰、面目全非的人世間。
也可能他們只是在做他們內心深處所埋藏的、最想做的事罷了,以最直接的方式。
三界六道,塵寰內外,身體生了又死,生了又死;世界成了又壞,成了又壞。
世間種種都有結局,唯因果輪迴不停不歇。
一切物質都是虛幻,唯獨心是永存不敗的。
倘若心能永久貯藏,身體便是可拋可棄的。
身體既不如心長久,那麼就此捨棄,則是解脫。
——摧毀我的身體,就是解放我的靈魂。
他們都聽到了,聽到了一種來自遠方的呼喚,卻近在耳邊。
他們都聽到了,聽到了一種來自耳邊的囈語,卻由心而生。
如此內外共鳴,相輔相成,此消彼長,相滅相生。
他們聽到的是,這樣的“真理”。
但受世間諸苦,謬計涅槃生心,妄計為身,驅役心神,王法皆成罪錯;
但行世間諸惡,執取五蘊為我,闇昧迷理,撥無因果,戒律皆可踏破;
但悟世間諸善,於前之身見也,或執為斷,或執為常,業報皆無福禍;
但明世間諸律,於非真勝法中,邪心取理,流轉不息,惡見皆為清濁。
全亂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般無序且瘋癲的影響,似乎僅能波及人類。人類之外的物種,如獸,如妖,如草木,都尚且維持曾經的模樣。哪怕在妖怪眼裡,當下人們所做的一切也超過了他們所具備的“理”,這種慣例與秩序在頃刻間崩塌的錯亂足以令任何活物恍惚。
人類越是聚集的地方,越是血流成河。長久以來人類所建設出的能被稱為文明的、可觸或不可觸之物,都在迅速褪色、潰散。這樣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比瘟疫更迅速、更病態、更不可控。手足相殘,親子相戮,愛人相弒,天地間所有的道德仁義、方法紀律都形同虛設。強大的看不見的力量在無聲無形中將萬事萬物一步步推向崩壞的深淵。
“怎麼回事?”忱星在幻境中四下環顧,“這些都是真的?一定是,哪裡弄錯了什麼。”
“……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發生了無法控制的事。也因此,導致了人類秩序的失控。”
忱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這些畫面毫無疑問是已經發生的事,是世界各地的事。這種失控的源頭正是她方才離開的地方,而這樣的禍患正飛快地波及人間的每個角落。即便煙幕展現出的畫面並沒有聲音,但這破碎的、真實的、數以千萬計的景象無疑深深震撼了她。
“這一切,本與我無關。”
她終於開口,語氣卻如此淡然。即便在開口的前一刻有短暫的停頓,也只像是知道自己接下來的發言並不妥當。可無論如何,她還是說了出來。
“……你當真認為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嗎?”
施無棄看著她。
“你這語氣,就好像,導致如今的局面,有我一份力一樣。”
話雖如此,忱星想到鶯月君在之前對她說的——她本有能力去淨化萬蠱池,這樣那個鮫人就可以免去一死。但事實就是她誰也沒能拯救。種種機緣巧合讓事件如此發生,也並非她一個環節修正了什麼,就足以決定整個族群的命運。
她拿起那半張面具,淺淺端詳一陣。她感覺到上面有一層複雜的法術,或許是歿影閣施展的,這法術讓她的靈魂無法悉數迴歸到“骨”中。那些被困在影障內的靈魂沒能隨它一起出來,它們原本打算附在一個有血有肉的無辜者身上。鶯月君本可以什麼都不管的不是嗎?為什麼要將逃生的機會留給她,只為多救一人?大概吧,琉璃心讓她免去這種不祥之物的干擾,那麼鶯月君是誠心讓自己承擔什麼責任了?這傢伙當然知道,自己肉身的退路就是蝕光闕了,說不定她與施無棄早有預謀。那麼自己就是被設計了。
“鶯月君也知道,自己若要存在下去,是絕對少不了人類的。”
不知是看到那張面具,還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施無棄這樣說了。
“世間會迎來如此動盪,想來也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再怎麼說也是六道無常,其存在皆是為了人間的秩序。他們的所為或許並不都為了人類,甚至黃泉十二月不都由人類組成,但誰在那個位置上,便能推動一些事的發生。就連一些並未得到太多命令的人,既然被賦予走無常的稱號,也就有了其存在的意義——能對現世產生影響的意義。”
“你到底想說什麼?”
“人間之所以被稱為人間,是因為人間存在人類。”施無棄認真地看著她說,“你也是人類,是紅塵之靈。即便心賦予你再長的生命,也逃不出因果結算,六道輪迴,只是那一日尚未到來。善惡有報,即使不在這一世應驗,下一世,下下一世,都會得到應驗。你可知我曾在地獄裡遊蕩多長時間?我不想拿什麼同胞情義、唇亡齒寒的道理要挾你。我只想說,我活太久也見了太多,深深知道即使你我不喜歡、不想承認,這一切也是切實存在的事。”
“你是說,就算此生的我,覺得行善行惡或是無所作為,都與後世的我無關,甚至不相信它的存在,它也一定是存在的?”
“您也在人間活了百年,該知道,那些所謂的善報惡報,都是會隨著時間而逐一應驗的吧。沒有發生也只是時間不夠久罷了。”
“但,也正是如此,我——還算是人類嗎?”
“神無君也沒有心——他的心被自己破壞了。您認為他是人類嗎?”
“……你還是說說,一開始,那些只有我做的事吧。”
“謝謝。您看,這塊碎片屬於如意珠,相傳能實現任何心願。但使用它,會產生與願望相應的代價。唯一能真正淨化這種詛咒的,只有同屬於迦樓羅的琉璃心。而看這個,佈滿裂紋的、像是要碎掉的寶珠,是兩舌與綺語留下的信物。它們仍殘留著惡名的口造之力,只是想要使用,還需剝離其中的汙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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