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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到了正月十一。
焦順早上鍛鍊完,原本準備摟著香菱睡個回籠覺,等晨正【上午八點】再起來用飯。
誰成想剛脫去汗溼的衣裳,外面玉釧兒就隔著門稟報,說是賈璉特地差了慶兒過來傳喚,請焦順去牌局裡試試手氣。
正月裡在家攢賭局也是常例,非只是大宅門裡,那小門小戶也要湊個三五十文耍一耍。
左右閒著也是閒著,這牌局總比瞧戲有趣些。
焦順便換了衣裳出來,對在廊下候著的慶兒道:“你回去告訴璉二爺,等我用了飯就過去。”
“焦大爺直接過去就是。”
慶兒微彎著腰桿笑道:“我們二爺單設了小灶伺候牌局,主食糕點全都是現成的,想吃什麼菜點什麼菜——對了,還有三筐琉璃棚裡種出來的新鮮水果呢!”
他既這麼說了,焦順便命玉釧兒取了一百兩現銀,四百兩銀票,讓栓柱兜在褡褳裡趕奔賈璉的外書房。
進了院門,就見兩下游廊裡或坐或站,足有三四十號人候著。
再往裡走,那客廳裡已然改了樣式,正中擺下一個大方桌,上面鋪著半寸厚的米色玻璃,八張官帽椅分列東西南北,兩兩之間又夾了個小小的茶几。
如今那桌旁已經圍了七八個人,當中做東的卻不是賈璉,而是比年前又胖了幾斤的薛蟠。
這廝顯然是贏了,正咧著重下巴得意的嚷著:“莊家長七蛾九,和對家殺兩門,後邊兒上道翻倍——衛兄弟、老李,別愣著了,趕緊拿銀子啊!”
焦順見賈蓉也在薛蟠身後旁觀,便上前拿指頭捅了捅他,問道:“璉二爺呢?”
賈蓉回頭見焦順,忙堆笑道:“二叔在裡間和興兒說話呢,似是有正經事要商量——焦叔叔不妨上桌推兩手,先殺一殺薛大腦袋的威風!”
“過會兒再說吧,我這還餓著呢。”
焦順說著,隨便尋了個伺候牌局的小廝傳話,讓灶上趕緊煮兩碗打滷麵送來,先祭一祭五臟廟。
那小廝問清楚焦順的喜好,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端來兩份鹿筋香菇滷的大碗寬面。
那鹿蹄筋是早就熬好了的,外層入口即化,內裡又筋道十足,配上切成薄片的香菇和一些綠葉菜碼,吃起來香而不膩,著實令人胃口大開。
勻出大半碗給栓柱,餘下的一碗多被焦順風捲殘雲的吞下了肚。
剛放下筷子,又有小丫鬟奉上去油的清茶和一盤剝好的果子。
焦順把那溫度適中的清茶飲盡,端著果子走向牌局,原想著尋個大殺四方的風水寶地輪替上去,不想剛邁開腿,就見興兒垂頭喪氣的從裡間出來,瞧那架勢,倒像是被誰抽了筋骨似的。
焦順因時不時要過問天行健的生意,與興兒也是熟慣了的,見狀迎上去笑問:“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璉二爺瞧你最近太胖了,要幫你減減斤兩?”
興兒看看左右無人注意,這才衝焦順攤手苦笑道:“若只是刮些油水倒還罷了,偏二爺和奶奶賭氣,非要我把鋪子裡的進項拿給他,你說這……唉!”
“要不都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呢。”
焦順在他肩頭拍了拍:“該著你破財免災,躲是躲不過去了,若不肯下本錢,等到開春兒以後,那鋪子裡怕又要換人掌舵了。”
興兒聞言,又是一通長吁短嘆。
這當口,就見個小管事風風火火的進了門,拉著小廝問清楚賈璉在屋裡,便徑自尋了過去。
不多時,剛和衛若蘭搭夥佔據了天門的焦順,就聽裡間賈璉怒道:“不過是個丫鬟罷了,這大年下的卻辦什麼法事?還要兩三千兩銀子之多!”
客廳裡略靜了片刻,不過馬上便又熱鬧嘈雜起來。
只是眾人卻都有心不在焉,總忍不住下意識的往裡間掃量。
又過了片刻,就見披掛整齊的賈璉,黑著臉從屋裡出來,見眾人都看向自己,便強笑著作揖道:“老爺傳召,我去去就來。”
眾人七嘴八舌的應了。
等賈璉匆匆去了,便有人忍不住旁敲側擊的探問究竟。
能被賈璉請到家裡做牌友的,自然都是有根底的主兒,內中更有賈蓉、薛蟠這樣的親戚子侄,眾人各顯神通,哪還有打聽不出來的?
不多時就把事情拼湊出了大概。
卻原來是邢夫人屋裡的秋桐,因被賈赦帶到廣交會里‘耍’了幾日,回來沒多久就上吊自盡了。
這屢屢遇到命案,賈赦自覺流年不利,便不顧是在正月裡,鬧著要在東跨院裡大肆操辦水陸法會,明著是超度秋桐,實則是為了辟邪除晦。
偏他年前擺平官司花去不少,過年前後又散出去好些,一時銀錢不湊手,竟就不顧體面派人向賈璉催索,打算來個父債子償。
得知這前因後果,便有人道:“既是和那廣交會有關,這便算不得稀奇了,各家被哄去的小妾丫鬟,因此上吊投井的也不是一兩個了。”
焦順這才知道,感情這所謂‘廣交會’與兩廣全無瓜葛,實是各處有錢有勢的主兒,拿家中小妾丫鬟廣泛交流的所在。
即便後世一夫一妻的年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在一夫多妾的制度下鬧出這等事來,其實也不算太奇葩。
但如此大張旗鼓的,還是讓人有些難以接受。
故此焦順忍不住皺眉道:“既然都已經鬧出人命了,難道官府就不管管?”
“管?”
衛若蘭嗤鼻一聲,曬道:“那裡面非富即貴的,聽說背後還有王爺撐著,順天府有多大的膽子敢去招惹這廣交會?”
馮紫英在旁直搖頭:“真不知這是圖個什麼,偏要把身邊的女人往那地方送——依著我,還不如花錢去八大胡同消遣快活呢。”
賈蓉託著瓣橙子,邊嘬汁水,邊嬉笑道:“這您就不明白了吧?就是這麼互相淘換才有意思呢,要換成窯姐兒就不是那味兒了。”
“狗屁!”
衛若蘭冷笑:“好些人家裡的小妾本就是姐兒從良,都是積年老娼,那味兒衝著呢!”
眾人聞言一通鬨笑,又問他緣何知道的這般清楚。
唯獨薛蟠與眾不同,晃著大腦袋讚道:“如此說來,大老爺倒是個實誠人呢——我往後若去那廣交會上,也只和大老爺這樣的實誠人淘換!”
眾人紛紛無語側目,唯有賈蓉暗暗點頭,顯是存了一樣的心思。
賈璉原說是去去就回,可直到晌午也不見蹤影。
少了他這個東道主,眾人都覺著有些不盡興,故此聚在一處用了午飯,便都各自散去了。
等回到家中,玉釧兒、香菱等人也早得了傳言。
玉釧兒一面幫五分醉的焦順脫了靴子,將他兩條腿往床上順,一面便忍不住說起了秋桐之死:“我聽說給她收殮的時候,那身上幾乎沒幾處好地方——說是被老爺抵給了個軍漢,將她不當人似的糟踐了三天!”
說著,竟就兔死狐悲的落下淚來。
其實平日裡她對這秋桐也是百般看不慣,但兩人的出身處境卻是相差彷彿,難免便有些感同身受。
焦順見狀,便用腳指頭挑了她尖俏的下巴,佯怒道:“你這小蹄子作什麼妖,讓你這一哭,倒好似爺苛待你似的。”
玉釧兒忙抹了淚,賠笑道:“爺自是極好的,我是哭她沒這好命,若是在爺身邊此後,哪裡就……”
“就她那性子,我未必能容得下!”
焦順打斷了她的話,叮囑道:“若東跨院裡派人來找我,你們只推說我醉的不省人事了。”
果然被他料中了。
因賈璉推三阻四的,到最後也只擠出來一千兩銀子,邢夫人果然又惦記上了焦順,特地派了王善保家的過來相請。
結果自然是被玉釧兒擋了駕。
王善保家的回去一稟報,氣的邢夫人大罵焦順‘滑頭’,虧得自己只是想哄騙他,否則真要把二姑娘嫁過去,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王善保家的聽她這話實在是不成體統,有心要勸卻又不敢,只能岔開話題道:“太太還是趕緊想想,老太太那邊兒該如何交代吧——這大正月裡為個丫鬟辦法事,老太太知道了必是要過問的。”
邢夫人愈發沒了好臉色,嘟囔道:“明明是老爺闖禍,偏每次都是我去……”
心下雖有些怨懟,但還是和王善保家的,想了許多替賈赦開脫的言語。
正商量著,外面又有小廝進來急著討要銀子。
邢夫人聞言直皺眉:“各處不都已經鋪排好了麼?怎麼又要銀子?”
“本來已經鋪排好了。”
那小廝回道:“可老爺聽珍大爺說,請的和尚道士雖多,卻未必有幾個真心祈禱的,還不如給玄真觀裡進獻些香火,讓敬老爺幫著消消災劫——老爺覺著有理,便準備送五百兩過去。”
“五百兩?!”
邢夫人的嗓子登時尖利起來,恨聲道:“他那家廟若真有用,蓉哥兒媳婦又怎會死的不明不白?!”
那小廝不敢搭茬,只鵪鶉似的垂著頭。
邢夫人咒罵了幾句,最後卻還是咬著牙拿出三百多兩銀子,連整帶零的給了那小廝,咬牙道:“只有這麼多了,若再要往外拿,只怕元宵節闔家老小就只能喝東北風了!”
“嗯?”
話音剛落,卻聽門口有人不悅的開口道:“合轍老爺我還餓著你了不成?”
卻是賈赦不知何時到了門外。
眼見他揹著手走進來,邢夫人忙堆笑道:“老爺誤會了,我不是那意思,實是……”
話剛說大半截,卻見賈赦伸出手來,將一張銀票託到她眼前:“聒噪什麼?趕緊拿去入賬!”
邢夫人打眼一瞧,禁不住失聲驚呼道:“六千兩?!這、這又是從哪兒來的?”
“那孫大剛給的。”
“孫大?”
邢夫人遲疑道:“就是秋桐生前曾……的那個?”
“可不就是他麼。”
賈赦得意的道:“他自覺多少也有些責任,便送了一千兩過來當做賠償——餘下的五千兩,是想託咱家的門路,在軍中補一個實缺。”
說著,又得意道:“我就說要辦個法會吧?你瞧,這才剛擺下經壇,就有銀子送上門了!”
邢氏聞言也喜的什麼似的,先前還覺著秋桐死的有些冤枉,現下心裡卻只餘下個‘值’字。
他夫妻兩個,不約而同的將那五千兩銀子當做了囊中之物,想著家裡還沒出貴妃娘娘的時候,二房就能抬舉賈雨村官復原職;如今多了位貴妃娘娘,再打著榮國府的牌子出去走動,弄個軍中實職又能有什麼難的?
眼見邢氏收了銀票,賈赦又道:“昨兒我睡在屋裡,總覺著陰冷,或許是秋桐那小蹄子魂魄未散——這幾日咱們先住到外書房裡去,等和尚道士們進來超度超度,再搬回來不遲。”
“這……”
邢氏聞言,故作遲疑道:“那迎春又該如何安置?”
賈赦大袖一甩,不以為意的道:“讓她回老太太那邊兒,也正好省下些挑費!”
他這嘴臉直似是打發了什麼阿貓阿狗的玩物。
邢氏等的就是這話。
原本她把迎春攏在身邊,是為了落二房的顏面,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平白無故多了些挑費,自然是怎麼看迎春怎麼礙眼,巴不得把她送回二房那邊兒。
如今得了賈赦的準話,忙命王善保家的去操辦。
打著怕和尚道士們衝撞了二姑娘的名頭,竟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不肯給。
雖則如此,迎春主僕幾個卻是歡喜的不行,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飛出這火坑才好。
一時胡亂捲了行囊,迎春又單獨捧了太上感應經和兩個棋盒,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出了東廂。
剛跨過院門,就見臺階下賈赦正和滿臉絡腮鬍子的男子把臂言歡。
因司棋走在頭裡,恰與那男人眼裡的兇光撞了個正著,她不服輸的還想瞪回去,卻被外婆王善保家的扯到了後面,做聲作色的道:“你不要命了?!那廝便是虐死了秋桐的孫大,最是人面獸心的一個!”
迎春在旁邊聽見這話,也急忙移開了目光。
同時心下暗道:三清在上,也不知是那家不積德的女兒,要落在這等人家中為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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