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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小孩的臉上露出警惕之色,轉到了地窖的一側。

地窖裡的陶罐沒有被人動過——他自己擺放的東西,別人有沒有挪動他最清楚。

角落裡,已經鋪了一層稻草了,那是他昨晚睡過的位置。

他直愣愣的盯著宋青小看,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宋青小的樣貌。

在黑暗之中與她聊天的時候,雖然聽她聲音不像是老年人,可真正看到她樣貌的時候,小孩仍愣了片刻。

她年紀看起來不是很大,比他想像中的要小了很多,像是比他也大不了多少般。

“娘?”

他怕認錯了人,試探著喚了一聲。

宋青小點了下頭:

“你今晚睡那。”

她下巴一揚,示意小孩過去。

說話的聲音仍是十分耳熟,小孩頓時放心了。

他一確定宋青小身份,有些不敢置信,往那草堆走了過去,接著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壓了壓,又摸了摸。

與陰冷潮溼的地面相比,鋪了乾草之後的地窖給了他一種溫暖異常的感覺。

他那張小臉不自覺的露出一絲驚喜的笑容,嬌小的身體在上面滾了兩圈,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翻身坐了起來:

“娘,您睡這。”

“你睡。”

宋青小搖了搖頭。

“我身體好著呢!娘從天上摔下來,受了傷,還是您睡這。”

孤兒的生活歷練之下,討好人以求生存,彷彿成為了他命中銘刻的本能,令他壓根兒不敢輕易伸手接宋青小‘送’來的好處。

深怕這像是一個餌,把他釣過去了,最終命丟了。

他防備心很重,怕她有什麼陰謀。

但是他又擔憂自己的防備心將她激怒,因此再三勸說無果之後,又膽顫心驚的換了個話題:

“燈和稻草,娘是從哪裡來的?”

他跪爬著挪到了燈邊,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

細小如蘆杆的指頭落到燈焰之上,燒得‘噼裡啪啦’的作響,肉被燒糊,他感覺到劇痛,卻像是貪戀這一絲溫暖,露出一絲病態的笑容。

“從死人家裡拿的。”

他的臉上又露出討好的笑容:

“孃的運氣可太好了,我就老是遇不上這樣的好事。”

‘咕嚕。’

小孩的肚子又開始叫了,他白日出去之後,像是一無所獲。

他很瘦。

雖說自稱七歲,但看上去那張臉瘦得巴掌大,一雙眼睛黑幽幽的,帶著警惕、防備與小心翼翼的討好與畏縮。

他穿了一身並不合體的打了補丁的衣服,上面沾了黑紅的汙跡,空蕩蕩的掛在他的身上。

臉上以及細瘦的胳膊都殘留了昨天打架後的傷口,那幾個孩子都是困苦之中求生存的,下手格外的狠,有些地方結了很大的血痂,他沒有處理過,一天時間過去,不少地方都已經發炎紅腫了。

不知是不是他進來時,掀開地窖頂上的草蓆的緣故。

蒼蠅聞到了他身上的腐肉味兒,圍著他潰爛的傷口‘嗡嗡’的飛著。

他一掌拍到了臉上,那結痂的傷頓時裂了開來,聞到血腥味兒的蒼蠅更加激動,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抓了抓傷口,摸了一手血後,又毫不在乎的在腿上一抹。

宋青小見此情景,衝他招了招手。

小孩猶豫了片刻,不知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還是因為明白自己在她手上逃也逃不過,雖說有些害怕,卻仍一瘸一拐的往她走過去了。

她頓了一下,接著伸出手,摸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很瘦,她食指與拇指輕輕一圈便握住了,那骨頭細如蘆杆,彷彿一捏就會折斷似的。

小孩被她一捏,有些害怕,吸了吸鼻子,卻仍強忍著沒有動。

宋青小的手順著他肋骨往下,滿手都是骨頭。

她看他的腿走路有些不大對頭,但好在骨頭沒有斷折。

拉起褲管,才發現他的大腿處被人咬了一大口。

傷口已經烏青泛黑高高的腫起,兩排牙印的地方滲著血,遠比臉上的傷更加可怖。

一天一夜的時間過去,那傷口腫得幾乎有巴掌大小,在他細瘦如柴的腿上份外醒目。

難怪他走路不大對頭,偏偏他還能忍得住,一聲不吼。

“娘,不痛的。”小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安慰她道:

“明天我再去討要食物,定要給娘要回好多好吃的。”

宋青小的手指撫了上去,靈力從指尖透出,輕輕鑽入那傷口之中。

清涼的寒意頓時撫平了腫痛,靈力作用之下,那紅腫異常的傷瞬間像是消散了大半之多。

她還想要再去摸他臉上的傷,但這孩子警惕極重。

手臂、雙腿並不致命,他懂得取捨,在她觸控時,雖說心中害怕,卻並不敢防護。

可這會兒她一要碰他臉了,他不由輕輕一縮。

宋青小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並沒有強求,只是道:

“不用替我準備食物了,我只是在這裡暫時停留一段時間罷了。”

她來這裡,只不過是要尋找破除封印的契機,隨時可能會再被鬼廟內的聲音拉回八百年之後。

小孩如此警惕,與其讓他提心吊膽的,不如跟他直說。

“我不需要你替我尋找食物,我也不會傷害你,等我要離開之時,會替你解釋烙印,不會有什麼麻煩的。”

她的話聽進小孩耳裡,本來應該令他大大鬆一口氣的。

他不用再受制於人,不需要再替人尋找食物。

也不再害怕家中的存糧被偷,害怕死於她的手中。

可不知為什麼,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卻又覺得心中悶悶的。

“哦。”

他乖乖應了一句,這下不再需要宋青小催促,一瘸一拐的走到稻草堆中,蜷縮著身子,輕輕的躺下了。

小孩奔波了一天,估計是十分疲倦了,很快便睡了過去。

宋青小以靈力將燈撲滅,再度打坐。

只是那孩子卻像是已經習慣了陰冷,不再適應溫暖了。

哪怕是睡夢之中,依舊下意識的往外挪移著,直到滾落到了稻草邊上,躺了一會兒,又開始朝宋青小的方向靠攏。

真是一個十分複雜的孩子。

如刺蝟般警惕,知道孤獨是他最好的保命符,卻對溫暖嚮往而又防備著。

她猶豫了片刻,最終伸手,將這孩子抱進了懷裡頭。

……

小孩這一覺睡得十分舒服,既是感覺冰涼涼的,可那種涼意卻又並不使他感到寒冷,反倒像是三伏天置身於冰屋之中,說不出的舒爽感覺。

他睜開眼醒來的時候,躺在草堆裡,連日來的疲勞一掃而空,身上被打的傷都好像不再像以往一樣痛了。

“可能是草床的緣故。”

他心中又驚又喜,不由在草鋪裡打了兩個滾,這久違的感覺,令他幾乎不願再起身了。

一連數日時間,一大一小兩人相處的過程中,逐漸熟悉了許多。

可能是宋青小確實沒有傷害過小孩,他的警惕心也慢慢的鬆懈不少。

他每日出去,有時獨身一人,有時與跟他打過架的那幾個小孩團伙一同出去。

大部分的時候,他是空手而歸,偶爾或能帶回一點東西,都被他萬分珍惜的藏進陶罐之中。

逐漸相熟之後,哪怕不用宋青小發問,他也會主動說一些話。

“這是大狗哥賞給我的。”

他拿了一小塊粗糠餅,那餅的顏色都有些變了,散發出一股股異味,他卻像是視如珍寶,裝進了罐子裡頭。

“只有我有時要到的東西多了,交上了貢後,大狗哥才會賞的。”

她的話並不多,有時小孩說了,她也未必會應答。

此時聽了她這話,卻突然開口:

“你為什麼將所有的東西交給大狗哥?”

小孩愣了一愣,接著轉過了頭,看了她一眼:

“我們,就是附近的孩子,都是大狗哥的手下,受他管束。”

孩子們會按照他的吩咐,每月定時的上貢。

每個孩子按年紀大小,需要交納足夠的東西,否則會受到令每個孩子都畏懼的懲罰。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既恐懼,又厭惡,卻夾雜了幾分興奮與嚮往的神色。

宋青小看在眼裡,問他:

“你想殺死他嗎?”

“殺他?”他愣了一愣,接著用力的搖頭:

“不。”

沒有了大狗哥,還會有二狗哥、三狗哥,他年紀太小,無論落在誰的手中,日子都不好過。

“我想要當大狗哥的義子,這樣就沒有人敢不聽我的話了。”

他努力挺起了瘦小的身體,一副憧憬之色:

“等到我忍他幾年,將來長大之後,再想辦法殺他立威,這樣就能將他取而代之了!”

小孩的話將宋青小逗笑,先前還威風凜凜的孩子,頓時露出一絲惱羞成怒的神色,撒嬌道:

“娘!您笑什麼!”

見宋青小不說話,他又轉身去藏糧,警惕的將這些糧食分藏於不同的陶罐裡頭:

“大狗哥也是這樣的,沒有人不想這樣做。”他說到這裡,動作一頓,幽幽的道:

“娘,您不要討厭我……”

他說完之話,耳朵動了動,像是在捕捉宋青小的動靜。

一秒……

兩秒……

三秒……

地窖之中一片沉默,小孩眼裡的光芒逐漸暗淡下去的時候,就聽到宋青小淡淡的應了一聲:

“好。”

他急急轉身,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帶著一絲來不及隱藏的歡喜與不知所措。

手裡的食物捏了又捏,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的身體不停的抖,目光閃爍。

隔了許久之後,他像是下了決心一般,將地上的幾個陶罐抱了起來,往宋青小的方向走:

“娘,娘,這裡全是吃的,您吃……”

他忙不迭的從裡面掏出一個個他儲藏的糧食,有些早就已經腐壞,他卻仍如寶貝般捨不得丟。

“都在這裡,您記住,餓了就吃!”

他的那雙眼睛都像是在放光,身後像是長了條尾巴,拼命的搖著。

“如果不喜歡,明天我再出門要,都給娘留著。”

“對了,對了,我打聽到海寧縣了。”

他急不可奈的將自己得到的訊息抖出:

“聽說八年前的時候,那座縣城已經被洪水吞沒,縣裡的人全都死了,沒有活口!”

他蹲在宋青小的面前,討好的道:

“後來,天道寺的人說是趕去超度亡靈,做了好大一場法事呢,說是還在天道寺中,替他們立了長生牌呢。”

說到這裡,他又問:

“娘,天道寺要招的和尚,是不是和海寧縣八年前的事有關啊?”

其實以他的敏銳,他已經知道這事兒涉及到了寺廟、水禍,又死了如此多人,是不適宜他知道的。

可他總覺得宋青小來歷神秘,有種令他無法抓緊的感覺,便很急於想要知道一些東西,以便能對她瞭解更多一些。

彷彿如此一來,兩人之間便多了一些牽扯,不再像如今這樣,光是他一頭熱的認她當娘。

“你不要了解這麼多。”

宋青小看了他一眼,這話音一落,小孩臉上討好的笑容頓時僵住。

“這件事情牽涉很廣,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

他沉默了片刻,強作懂事的點頭。

“我知道了,娘。您查海寧縣與天道寺,是因為當年的那一場水禍中,有什麼您認識的人也出事了嗎?”

“嗯。”宋青小應了一聲。

小孩抿了抿嘴,末了,又裝作毫不在乎的模樣:

“那娘知道之後,會離開這裡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強作鎮定,但那緊緊抱著陶罐的手卻十分用力的牢牢扣住,指頭都有些扭曲。

“會。”

她又點了下頭。

小孩的身體一抖,吞了口唾沫,顯然有些慌:

“可以不要走嗎?”

他的小臉泛白,眼睛裡像是蒙上了一層水霧:

“外面可危險了!沒有吃的,娘長得這麼美貌,很危險的!”說完,又小心翼翼的仰頭去看她:

“不走好嗎?我會養娘,好好孝順孃的。”

他放下罐子,兩隻小手試探著輕輕搭在了她膝蓋上,仰著腦袋,瞪著大眼睛央求:

“娘,不走。”

那一聲聲的軟語央求傳入宋青小的耳中,令她目光漸漸的變得柔和。

可是眼前的這一切可能只是幻境,興許是已經註定的‘曾經’,她在這裡根本沒有辦法久留,不能給他承諾。

有張小娘子當日的違約之事在先,她已經失信於人了,不能再給他無謂的希望,令他最終受到欺騙而憤怒。

她沉默不語,小孩眼中的光芒迅速熄滅,化為氣憤與傷心,最終歸於平靜,把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心裡頭。

“沒有關係。”

他擠出一絲笑容,嘴角兩側露出兩個淺淺的梨窩:

“我知道娘有大事要辦,不能耽擱。”

他搬了陶罐回到原本的位置,不用宋青小多說,便挪回自己稻草鋪成的床鋪。

這一晚,原本每次都要滾出來睡到宋青小身側的小孩掙扎著挪出了稻草邊,卻蜷縮著身子,沒有再向她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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