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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城外,棚戶街區。

幾個衙前吏沿街敲鑼叫喊:“太守招工,泥匠十人、木匠十人、石匠十人,日給三十五錢。另招苦工五十人,日給二十五錢。不論哪種工匠,每天給兩頓稀飯、一頓乾飯!”

訊息傳出,底層貧民聞風而動。

一般情況下,他們聽到官員招工,會嚇得立即躲到老遠。

但關於朱銘的許多事蹟,早已傳到城外貧民區。此刻聽到給錢還管飯,許多貧民都選擇相信,紛紛湧向衙前吏打聽情況。

本來只打算招工八十,最後聚在石元公面前的,竟達到三四百人之多。

石元公精挑細選,挑了一百個相對強壯的。

讓這廝招人,總是超出計劃,似乎不多要幾個就不舒服。

這些人會帶去礦山那邊,跟冶鐵戶一起,採伐山林,平整坡地,修建房屋。還要把表層土壤挖走,露出鐵礦才作罷,儘快加速冶煉場的開工進度。

那邊分為兩部分,蘇知新主管木炭場,屠申主管冶鐵場。

屠申在徐州有開礦建場的經驗,雖然他那規模很小,但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

根據山勢和礦脈走向,屠申只用幾天時間,就劃定了居住區、採礦區和冶煉區。並請朱銘弄點工匠和苦力來,趕緊把前期建設搞定,否則入暑之後可能會拖延。

由於初來乍到,屠申害怕有危險,整天揹著兩個鐵骨朵到處跑。

這對兵器,是他決定做盜賊之後,自己親手打造的。而且還弄了匹劣馬,自詡馬軍大將。但他的騎術著實糟糕,被徐州太守設計擒拿,坐騎也被徐太守充公了。

“屠兄弟,人帶來了!”石元公老遠就大笑。

屠申見到人手充足,頓時心情舒暢。他覺得自己受重用了,等冶煉場建好,再管理個一兩年,就去朱銘那裡討個前程,比如做衙前吏什麼的。

或者跟在朱太守身邊做親隨,今後肯定能出人頭地。

屠申把新來的工匠和苦力編組,讓他們自己選出組長,便開始分配幹活任務。安排妥當之後,又問:“諸多材料啥時候運來?”

石元公說:“已在採買了,過幾天就能運到。”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視察工地。

有一山民,繞著工地徘徊窺視,似乎非常可疑的樣子。因為形跡可疑,很快就被冶鐵戶們抓住,送到屠申面前逼問其底細。

屠申問道:“你這廝逗留許久可是要盜竊財貨?”

“沒有盜竊,俺是山裡的民戶,翻過那道山樑便是俺家,”山民指著前方的山嶺,吞吞吐吐道,“俺……俺有東西要賣,人多了不好說話。”

石元公屏退左右,只留屠申和那山民,笑問:“可是在山中採了靈藥售賣?”

山民低聲道:“俺聽人說,這裡是太守的產業。建恁大的冶鐵場,得祭拜五通神才行,俺家生了一個兒子,還有幾日才滿百天……”

屠申聽得一頭霧水:“就算按本地風俗,建冶鐵場要祭神,跟你家生兒子有甚關係?”

“用人牲最是靈驗。”山民說道。

“人什麼?”屠申還是沒聽明白。

石元公卻是勃然大怒呵斥道:“你這鳥人,枉為人父,哪有賣親子做人牲祭神的!”

石元公曾經傳播妖教不假,裝神弄鬼的事情也沒少幹,但還真沒有血腥人祭之舉。他畢竟是儒生!

屠申終於聽懂了,揪住山民的衣襟,便一拳砸過去:“爺爺打死伱這腌臢東西!”

“饒命!好漢饒命!”山民驚恐大呼,已被兩拳打得眼冒金星。

石元公連忙制止,問道:“金州流行採生折割?”

把幼童弄成殘疾去乞討,是不是覺得很殘忍?然而這只是採生折割的衍生義。

真正的採生折割,更加恐怖。

“採生”就是採集生人,“折割”則是割下器官,合起來便是用人體器官祭祀鬼神。

這在明代以前非常流行,特別是南方地區。

不管南宋北宋,都嚴厲禁止“殺人祭鬼”,並嘗試用儒家思想教化百姓。

從南北朝到唐宋,佛教流行“焚指煉臂”,但這種自殘式修行,也比殺人祭鬼文明得多。

朝廷加上儒釋道三教,在兩宋時期聯手打擊巫祝。卻依舊屢禁不止,一直流傳到明代初期,在朱元璋的嚴厲打擊之下,終於殺住巫祝的殘忍風氣。

“雍熙二年……桂廣諸州……殺人以祭鬼,病不求醫藥……”

這是北宋的兩廣。

“淳化元年……峽州長楊縣民向阼,與兄向收共受富人錢十貫,俾之採生……阼與其兄謀殺縣民李祈女,割截耳鼻,斷支節,以與富人……”

這是北宋的四川。

“富州向萬通,殺皮師勝父子七人,取五臟及首,以祀魔鬼……”

這是北宋的湖北。

“乞下川陝廣南福建荊湖江淮,禁民蓄蛇毒蠱藥殺人祭妖神。其已殺人者,許人陳告賞錢,隨處支銅錢及大鐵錢一百貫。”

這是宋仁宗朝的萬州知州,請求朝廷禁絕巫術和人祭,並鼓勵百姓舉報此種行為,範圍涉及大半個北宋疆域。

金州和商州,由於鬧得太過分,宋真宗曾經專門頒佈聖旨,禁止這兩州的邪神祭祀行為。

人牲還劃分了等級——

第一等,是官員和儒生。他們最聰明,身具靈氣,一個抵三個,鬼神最是喜歡。特別是在邊闢蠻夷之地,有殺官、殺士子祭祀鬼神的案例。

第二等,是和尚與道士。他們屬於修行者,身具功德,一個抵兩個,鬼神也很喜歡。

第三等,就是普通人。

婦人和孩童,由於最易獲得,屬於最常見的人牲。

甚至有窮困愚昧百姓,販賣自己的兒女為牲,比如眼前這個山民。

“你可知以人祭鬼神是犯法的?”石元公問道。

山民回答說:“俺也曉得犯法,但太守是當官的,他肯定不怕犯法。太守開冶鐵場,不祭祀五通神,就會出怪事賺不到錢。俺也是為太守著想。”

石元公問道:“這四里八鄉,還有哪個殺人祭過鬼神?”

山民回答說:“青龍崗那邊的羅員外,三十幾歲還只生女不生男,請人採生用嬰兒祭鬼,當年家中就產下一個男丁。靈驗得很!”

“混賬東西!”屠申越聽越怒。

山東雖然盜賊眾多,而且還流行妖教,但受儒家影響極深。就連各種妖教,也不會殺人祭鬼神,這在山東人看來不可饒恕。

石元公說:“屠兄弟繼續在此營建,俺帶這廝回去見太守。來人,把這廝綁了,嘴巴堵上!”

石元公帶人返回州衙,火速將此事上報。

朱銘得知訊息,感到非常驚訝。

他當然知道宋代某些地方,有殺人祭鬼的風俗,卻沒料到金州居然還有保留。

因為在官府和儒釋道三教的努力下,到了北宋後期,陝西、漢中、江淮已經禁絕此事。

金州緊挨著漢中,而且盛產藥材,怎還會以人祭鬼?

朱銘立即把範準、郭文仲、王甲等本地胥吏叫來。

範準說道:“州縣附近,已無此事。山民愚昧篤信鬼神,著實難禁。”

朱銘問道:“金州有哪些邪神淫祠?”

郭文仲說:“信徒最多者,自是五通神無疑,其實就是山魈鬼魅。次之便是蛇仙。其餘邪神,難以計數,但傳播不廣,只在一鄉一地祭祀。”

五通神這玩意兒,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國。傳聞供奉五通神,能夠蠱惑婦人,能夠帶來偏財,反正都是些歪門邪道。

即便是思想管理稀鬆的元代,五通神都屬於朝廷堅決打擊的物件。

至於蛇仙,金州多山,百姓經常進山採藥和打獵,拜了蛇仙就不會被毒蛇咬死。

其餘邪神亂七八糟,有可能一個村就有一個神。

幾十年前,劉彝在虔州(贛州)做太守,那裡的邪神崇拜才恐怖,他任期內搗毀三千多家淫巫(巫師不建寺廟,把邪神供在家裡)。

朱銘又問:“金州有哪個正神信徒最多?”

“藥王。”王甲立即說。

郭文仲說:“傳聞唐朝的孫真人,曾在金州南山採藥。金州五縣又盛產藥材,藥商們便聚資興建了藥王廟,此乃金州境內最大的道觀。”

邪神信仰傳播廣泛,除了教化和風俗之外,還受社會大環境的影響。

老百姓缺少娛樂,而且生活窮困朝不保夕,總得信一點什麼。一味的搗毀邪神淫祠,並不能禁絕此事,須得引導他們信正神,甚至信佛都比這玩意兒強。

朱銘把吳懋也叫來:“立即撰寫幾份公文。”

“第一份,勒令金州五縣官吏,搗毀一切邪神淫祠。廟產充公,留於縣衙庫房。廟田分與當地百姓。廟祝及廟內修行者,抓捕押付州院大牢。”

廟產充公,是激發縣衙官吏的積極性。

至於邪神廟裡的傢伙,朱銘要送他們去挖礦,只管飯不給工錢那種!

“第二份,就說藥王孫真人,是金州百姓的保護神。生病了吃藥,孫真人最喜歡,必然降下恩澤保佑全家。即便沒錢吃藥,也該向孫真人祈禱,而不是去供奉邪神。供奉邪神的百姓,孫真人就不喜歡他,子孫後代都會有災禍。藥王廟裡的道士,讓他們去各縣山村傳教!不願入山傳教者,收回度牒,勒令還俗。”

“第三份公文,勒令金州五縣官吏,嚴查採生折割、殺人祭鬼神者。罪犯家屬,不論男女老幼,不論是否知情,一律移送司理院審判!一旦查實,立即抄家。罪犯的田產盡歸檢舉者,另賞錢十貫。罪犯的家宅、店鋪發賣,與浮財一併充公,五成歸縣衙,五成上交州衙。”

採生折割、殺人祭鬼,這屬於死刑案。縣衙沒有權力審理,須得移交州院和司理院,因此不必擔心製造冤案(胥吏趁機敲詐擾民肯定有)。

整頓治安改善民生,移風易俗,這些都是必須做的。

朱銘已經決定在漢中和金州起兵,得好生髮展自己的地盤。

教育也不能放鬆,朱銘說道:“再寫……嗯,就不必寫公文了。讓胥吏暗中傳播訊息,就說今年由知州主持州試,知州最喜歡算學。金州算學校的《朱氏算經》,便是知州所作。今年的州試,恐要出算學題目。”

吳懋驚訝道:“州試怎能考算學?”

朱銘笑道:“我可以不考,但他們不能不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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