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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家族被分拆之時,胡安國把文章給李邦彥送去。
李邦彥看了,頓時有些生氣:“俺雖不學無術,卻也是太學上舍出身,胡先生為何這般糊弄於俺?”
“非是糊弄,”胡安國說道,“不復《春秋經》,則洛學與新學無法相合。”
“你別管什麼《春秋》,先把文章給俺做出來!”李邦彥懶得胡攪蠻纏。
胡安國卻說:“李相公身為閣臣應該高屋建瓴,而非事事迎逢。大一統,通三統,此新朝之大事。在通三統的時候,李相公有的是機會做事。李相公所言醫、數、工、農,皆可列於三統當中。”
李邦彥聞言沉默,重新閱讀這篇文章,讀罷之後仔細思索,隨即說道:“且帶你入宮去一趟。”
胡安國的文章確實重要,它牽扯到新朝開國的法統和政策。
朱銘讀完文章,溜達著去找爸爸:“這個胡安國的學術野心好大,他已經脫離了低階趣味,金錢和權勢不是他的追求。他想要把自己的學術思想,作為儒家正統傳播天下,今後世世代代都奉他為宗師。”
“他在歷史上很有名?”朱國祥問道。
朱銘說:“四書五經裡有《春秋》,這你是知道的吧?”
朱國祥點頭道:“當然知道。”
朱銘說道:“明代科舉的《春秋》教材,實際就是胡安國的《春秋傳》,直到清朝編修《四庫全書》才改過來,但清朝的主流春秋思想依舊源自胡安國。他率先把‘天理’引入春秋經,忠君是天理,三綱是天理。在他以前,忠君可以不是天理,三綱也可以不是天理,忠君與三綱都能辨證討論。”
“難怪他的書能做明清科舉教材,做皇帝的當然喜歡得很。”朱國祥恍然大悟。
“見一見吧,”朱銘說道,“他那無條件的忠君理論,是以南宋初年為背景提出的,是為了幫趙構收攏兵權和人心。如今沒有經歷靖康南渡,我估計胡安國的學術思想,會跟另一個時空不太相同。”
朱國祥說:“那就見見。”
父子倆在秘閣的一處偏殿,召見李邦彥和胡安國。
一番拜見問候胡安國開始說正題:“今河北有偽帝,東南有趙佶,荊湖有鐘相,又有西夏、金國等夷狄。二位聖人若建新朝,當大一統、通三統,方可立不世之偉業!”
朱銘說道:“老調重彈而已,就沒有些新論?”
胡安國說:“新調很多,須編撰一本《春秋傳》來詳細闡述。”
胡安國的《春秋傳》,跟《左傳》有幾十上百處不同,有些地方甚至跟《左傳》道理相反。
“那就說說伱的大一統、通三統吧。”朱國祥開口道。
胡安國闡述道:“統,治也。《禮記》:天無二日,士無二王,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以一治也。即大一統之義也!《漢書》又言,春秋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經略應該儘早稱帝,再頒佈綱紀,以確立自身法統,天下餘者皆為宵小。”
儒家的“大一統”,首先是國無二主,全國只能有一個最高主權、一個最高領袖,不能有國中之國和分封勢力。其次,是禮制、法律、文化、度量衡等等,必須有主體標準,即所謂“六合同風”。
至於領土統一,那純粹屬於順帶的,“大一統”皇帝有權力也有責任收復失地。
朱國祥點頭道:“此言有理。”
胡安國又說:“大一統者,通三統為一統,周監夏商而建天統,教以文,制以文。春秋監商周而建人統教以忠,制尚賢也。”
這話的意思是,周朝雖然取代商朝和夏朝,卻也繼承融合了夏商兩代的傳統,並以此為基礎改革出更高階的文明。
“通三統”是中華文明生命力所在,也是在建立新朝時,儒家重點追求的目標,核心總結就八個字:繼往開來,推陳出新!
即便是遼、金、元、清等少數民族政權,在入主中原之後,也會在儒家的引導下,不由自主的“通三統”,以此延續中華文明的古老傳承。只在實際過程中,有深有淺而已,比如元代就淺得很。
中華文明對於外來勢力的超強同化力,其實就是儒家的“通三統”在刻意引導。
胡安國說:“唐的租庸調已不堪用,因此宋繼承了兩稅法,新朝若採用兩稅法,就可視為通三統之體現。這只是其一,若高屋建瓴,便是那三統五時。”
朱銘對《春秋》理解不深,對春秋公羊派理解更少,因此非常罕見的沒有再說話。
朱國祥問:“何謂三統五時?”
胡安國詳細解釋道:“三統五端,化四方之本也。五端便是五時,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是也。元,氣之始;春,四時之始;王,受命之始;正月,政教之始;公即位,一國之始。始正則本正,本正則無不正,於是可以君天下、臨四海,統四方之政。”
“即位之年,必稱元年,此明人君之用也。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天之用也。至哉坤元,萬物資始,地之用也。人君成位乎其中,則參天地之用,天地人合一是也。體元者,人主之事;調元者,宰相之職……”
“停!”
朱銘張口打斷:“說些有用的,別扯這些虛頭巴腦的。”
胡安國很不喜歡朱銘的交流方式,但也只能老老實實整理措辭:“元之體為仁,體元乃人主之事。仁即心,人心惟微,道心惟微。建立萬法、酬酢萬事、師馭萬夫、統理萬國,皆此心之用也……”
朱銘撇撇嘴,搞半天就說這個?
簡單歸納就幾句話:元乃五時之首,新君上位,第一要務是體元,而元的精神是仁心。因此,新君首先要立仁心,將那人心合於道心,定下一個以仁治國的基調。
而且胡安國說來說去,不斷強調“心”的作用。
一邊講良知,一邊談心性,而且主張窮萬物之理,還要搞經世致用,就差沒有講出“致良知”和“知行合一”了。
其核心理念,有些類似陽明心學之事功學派思想。
但胡安國的湖湘心學,確確實實屬於陽明心學的老祖宗。而且系統更加完備,只是缺少合適的方法論,無法有效探究萬物之理。
以春秋公羊派為基底、以研究物理為途經、以經世致用為目標的……心學,這是什麼四不像的學術理論?
而且,胡安國不僅追求大一統、大復仇,還把大一統、大復仇總結為“天下為公”。
極度忠君,三綱五常,不過是實現天下為公的手段!
由於缺少了靖康南渡的經歷,胡安國雖沒有強調極度忠君,卻又特別著眼於“通三統”。
也即目標改了,南宋時他想幫趙構收攏兵權,從而達到收復北方失地的追求。
而現在,他想輔佐朱氏父子,恢復漢唐盛世之圖景。
李邦彥一言不發在旁邊聽著,胡安國滔滔不絕闡述觀點,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
說話之間,李邦彥暗中觀察父子倆的反應。
朱國祥從始至終都認真聆聽,偶爾還會露出思考的表情。
朱銘則顯得非常奇怪那表情似乎在聽戲,聽到精彩處也會報以微笑。
“時候不早了,改日再聽胡先生講經。”朱國祥用上了尊稱。
李邦彥聞之大喜,覺得自己把胡安國帶來是正確的。
“臣告退。”胡安國作揖道。
李邦彥與胡安國躬身退下,偏殿裡只剩父子二人。
朱國祥問:“感覺怎樣?”
朱銘說道:“以前我對南宋的湖湘學派不瞭解,只知道對理學和心學都影響極深。今天仔細聽了一場,有點重新整理三觀的感覺,這玩意兒是非常高階的事功派理論啊。反倒是強調什麼忠君思想、三綱五常,屬於這一派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後來那些皇帝們捨本取末了。”
朱國祥卻說:“忠君與三綱,又不是胡安國發明的,他只不過追究更極端而已。而且他今天也沒強調忠君,估計是靖康南渡才新增的,當時國家危難,需要透過忠君來凝聚民族向心力。這個人可以用,今後做禮部尚書很合適。”
“他那些學問,我可不會用來做官學,頂多選取其中的一些,”朱銘說道,“他雖然強調研究物理,但也強調心性作用。心性這玩意兒太虛,而研究物理又太困難。他的學問發展到極致,徒子徒孫肯定避實就虛,整天談論心性而忘記物理,跟王陽明的徒子徒孫一個德行。”
朱國祥說道:“先提拔他做禮部侍郎?”
“可以,”朱銘說道,“順便讓他專職籌備登基大典吧。”
朱國祥笑道:“真要稱帝了?”
朱銘說道:“聽他講了一堆,登基確實重要,可以凝聚人心佔據大義。至少,四川過來的官員將士,都盼著朱院長您登基呢。這個皇帝位子,恐怕你要當得久些,可不能一兩個月就退位了。”
“隨便吧,”朱國祥道,“但事先說好,我最多當到滅了宋徽宗和鐘相。時間拖久了,一把年紀退位有什麼意思?我還想著舒舒服服養老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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