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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相貌來說,銜池更像她娘,宋弄影。
往自己房間走的一路上,池清萱細細同她講了家中的情形:“家裡人不多,你方才都見過了。聽父親說,還是江南老宅那兒的親戚更多一些。他來京赴任時,只祖母同他一道過來,不過祖母在我五歲那年便過世了。”
池立誠這些年節節高升,已經官拜吏部侍郎,可也只瑞澤縣主一位正妻,妾室通房半個都沒有——除了銜池的娘,可她娘即便生下了她,也依然沒名沒分。
她聽老宅的下人提過這段過往。
池立誠進京趕考那年,沉溺於聲色犬馬,在舞坊裡認識了當時名動京城的宋弄影。他是讀書人,祖上又是富商出身,見識頗多,談吐得體,吟詩作畫一來二去,便俘獲了京城第一舞姬的芳心。
可他確實才華橫溢,即便如此荒唐,放榜那日也赫然位列一甲,也正因此,有了同縣主的姻緣。
那時候宋弄影才貌雙絕,一舞千金難求,池立誠哪狠得下心捨棄。可他的岳丈也確是他平步青雲的最佳捷徑,於是他瞞著縣主,將宋弄影偷偷安置在京郊。
宋弄影被他哄騙著,並不知道他馬上就要娶妻,甚至還滿心歡喜地給自己繡著蓋頭。可過了一月又一月,她懷上了銜池,月份一點點大起來,也沒見婚期定下。
池立誠來得愈發少了。
直到同樣懷著孩子的瑞澤縣主找上門來,兩個女人才發現了彼此的存在。縣主一向眼裡揉不得沙子,震怒之下動了胎氣,不足月便生產,險些沒命。也正因此,池清萱生下來便孱弱不堪。
為了給嫡女積福,宋弄影連同她肚子裡的孩子被容了下來,只是沒有名分,被遠遠送到江南老宅,自此再沒同池立誠見過面。
池清萱將她領到府宅最偏的一角,那兒有間單獨的小屋,她面帶歉意:“二妹妹,父親說現下還不是認你回來的時候,所以這段日子,要委屈你住在這兒。即便在家裡,你也少走動,少露面,若有人問起,你便說自己是從青州來的表姑娘。”
銜池一副任憑安排的模樣,柔柔應了一聲,並沒追問。
池清萱同她一道進去,仔細看了一圈她房裡的陳設,吩咐身邊的丫鬟綠翹道:“帶兩個人去把我房裡的妝鏡抬來,要那座紫檀木的。”
她扭頭看向銜池,“先前母親和我都不知二妹妹的喜好,添置的東西若不合二妹妹的意,二妹妹儘可告訴我。”
“這些就很好了。”銜池聲音小了一些,帶了恰到好處的拘謹,“勞母親和姊姊費心了。”
池清萱看著她——許是方才自己說她只能是表姑娘那段話說得急了些,小姑娘眼眶都紅了一圈,強撐著對她笑。
怪可憐人的。
“妹妹這些年受苦了。如今好容易回來......”池清萱嘆了口氣,叫住還沒走遠的綠翹,“將我妝奩最上頭一層收著的珠釵也一併拿來。”
池清萱的臉上似乎是真心實意的心疼。
銜池怔了怔,後知後覺地想,自己是不是演得太過了些——可她父親和嫡母,個個兒心思九轉十八彎,她若是不裝的性子軟弱,心思單純一些,怎麼瞞得過他們?
該怎麼去拿捏人心,該怎麼去演出最合對方心意的模樣——這些,可都是他們逼她去學的。
她學得很好,東宮三年都毫無破綻,遑論如今。
“姊姊今日給我的已經足夠多了......”她話說到一半,池清萱便握了她手,溫和道:“本也是打算送給妹妹的,今日走得急,忘了帶。”
見銜池還要拒絕,她索性指了指自己頭上式樣古拙的木簪,“我平日不戴那些,留在我那兒,未免蒙塵。”
池清萱留了半個時辰,直到看銜池露出倦色,才想起她顛簸了一路,該是累了。母親給銜池挑的丫鬟還未過來,她便親手給銜池鋪了床。
銜池攔了,卻沒攔住,池清萱不讓她自己動手,她便站在一邊看著。
池清萱身量並沒有她高,瘦削得厲害,這樣的身形讓原本白皙的膚色顯出幾分病態來,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
銜池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和左手腕上隱約露出的佛珠,想起在東宮時,曾聽宮人提過一句,說護國寺求來的護身符消病痛保康寧,最是管用。
眼下她沒什麼能夠回禮的,不如過兩日去趟護國寺,為池清萱求一個,也算盡心。
其實上一世,她去過一趟護國寺的。聽了宮人的話,她打著替寧珣去求護身符的幌子,替她娘求了一個。
寧珣向來不信這些,她那時以為他不會過問,便只求了一個。可回東宮的當夜,他難得來了她這兒,說要她陪著用晚膳。一頓飯吃完,她以為他會像往常一般回書房,但他不僅留了下來,還將未處理完的政務都帶到了她房裡。
他來得突然,那架勢也不像臨時起意,刻意等她回來似的,可他不主動說她自然也不會開口問。
於是銜池替他磨了一晚上墨。
總歸他夜裡也不會留宿,再待一會兒也該走了——太子同傳言中一樣不近女色,她雖被留在東宮,甚至有間偏殿,也有宮人服侍,可當真論起名分來,她只能算是東宮養著的一個舞姬,一個頗得太子寵信的舞姬。
她磨墨磨得心無旁騖,寧珣看兩眼手上的東西便抬頭瞥她一眼,她也毫無所覺。
只有極偶爾兩人目光對上,她眼中才適時露出兩分愛慕,輕車熟路。
銜池知道他看政務時喜靜,便一句也不同他閒聊。一時房裡靜得出奇,只有提筆蘸墨的細微聲響。
寧珣又看她一眼——要等她開口,是比登天還難。
銜池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剛舒展了一下,便聽他閒聊一般淡淡道:“聽宮人說,你這幾日去護國寺,求了護身符?”
銜池愣了一下,而後反應過來,他不信神佛,甚至幾次打壓已經盛極的佛道,勢如水火的,該是不喜自己去拜佛。
不去就不去。
於是她想也沒想,從善如流抬手發誓,“以後不去了。”
寧珣沉吟了一會兒,似乎嘆了一口氣,可銜池沒聽真切,下一刻他擱下筆,抬頭看向銜池,“護身符呢?”
銜池皺了皺眉,護身符當然是在她身上。她若真交給他,怕是會被他一把火燒了——況且本也不是給他求的。
早知道她就多求一個了。
寧珣正拉過她抬手發誓的那隻手,垂眸替她揉著手腕。銜池醞釀了片刻,便像是剛想起來什麼似地睜大了雙眼,自言自語了一句“我沒給殿下麼?”
她從寧珣手上抽回手來,裝模作樣地在身上摸索了一圈,喚來了宮女挨個兒問了一遍——自然沒人見過。
“怕是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掉在路上了。”她一臉誠懇望著他,神情裡帶了幾分突然找不到精心準備的東西時該有的懊惱。
寧珣定定看她一眼,便移開視線,只淡淡“嗯”了一聲,拿起筆繼續看手裡的政務,下筆批註的力度卻重了兩分。
銜池再開口時便帶了幾分鼻音,聲音越來越小,“跪了好久才求到的,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我明日再去找找。”
“丟了就丟了。”寧珣筆尖頓了頓,還是起身拿絲絹替她抹掉眼淚,卻不再看她因著哭過又正映著燭光,而波光粼粼的一雙眼。
她哭完這一遭,怕打擾他,便又是長久的無話。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看完了政務,起身從她那兒走了。
她費心思留下的護身符,又費了番周折才交給與她接頭的池家人,囑咐了要將它帶給她娘——現下想來,那護身符怕是根本沒機會到她娘手上。
銜池垂下眼眸,遮擋住眼中情緒。
池清萱將床鋪好,沒再多留,只囑咐了她好好休息,便走了出去。
池清萱走後,房裡終於安靜下去。
銜池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難得有獨處的機會,她這時候才有些不真實的恍惚感。四年的時間,大婚夜裡冰涼徹骨的湖水,隔了陰陽回頭看,恍如一場大夢。
她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用胳膊上傳來的鈍痛提醒自己,她真的活過來了。
宋銜池求的其實不多,她不求池清猗的名字,不求鎮國公府的門楣,自始至終她求的不過是和她娘一起,好好活著。
至於什麼情啊愛的,她看了她娘這麼些年,難道還能存下半分幻想不成?
可她求的這一丁點兒,卻也總求不得。
死前的一幕幕尚在眼前,不消仔細回想,便已覺心力交瘁。
頭在隱隱作痛,銜池手裡把玩著方才池清萱送來的一支玉簪,用簪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眉心。
上輩子的事兒像一團糾纏成球的麻繩,她連麻繩的頭端在哪兒都找不出來,遑論將繩團解開,整理清楚。
玉簪的簪頭從眉心一路沿著鼻樑向下,抵在唇珠。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孃的死跟池家脫不了干係。在江南時,郎中還說,孃的病有一半是心結,另一半則是早年練舞慢慢攢起來的,但並非什麼急症,若是用名貴藥材仔細溫養調理,紓解心結,假以時日,定能好起來。
她當初肯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奉送東宮,也只是因為父親答應了她,會好好照顧她娘。
可是那支朝她射來的箭矢又是領了誰的意?
她琢磨了半天,玉簪的簪頭一下下戳著下巴,依然毫無頭緒。
不過好在她回到的是剛進京的時候,來日方長,也不急於一時。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銜池放下玉簪,看了一眼床榻——鋪都鋪好了,不上去躺一會兒似乎說不過去。她趕了一天路,又思慮太多,也確實累了,頭剛剛捱上瓷枕就睡了過去。
她心思太重,這一時半會睡不沉,又興許是剛剛想起了寧珣,閉上眼睛沒多久,竟夢見了他。
寧珣坐在東宮正殿,一身玄底金蟒袍,單手握著書卷,垂眸專注看著。
她在殿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悄無聲息抬腳,又收回去,如此往復了好幾次,終於打定主意——剛抬腳還沒邁過門檻,殿中那人倏而抬眼望過來,話音懶散,卻帶著久居上位慣有的勢在必得。
他似是隨口問了一句:“捨得回來了?”
銜池冷不丁被嚇了一跳,一腳踩空下去。
這一下踏空,便墜回了那夜的湖底。
箭頭淬著冷意,在眼前倏地一閃。
銜池猛然驚醒,渾身汗津津的,半天醒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榻前站了個人。
那人約莫雙十年歲,見她醒過來,規矩行了一禮,“奴婢明月,是夫人親挑給表姑孃的貼身丫鬟。”
作者有話說:
沈澈:既然男主依然只活在夢裡,其實可以考慮一下我...
寧珣:她夢裡有我,四捨五入她心裡有我
銜池:?
親親小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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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若能在太子面前跳一曲桃夭,便不愁他不留人。◎
銜池微微皺了下眉。
這個明月,她有些印象——說是給她的丫鬟,其實不過是放了一雙眼睛在她身邊。明月雖也稱她是表姑娘,但她是下人裡頭為數不多知道她身世的——由此便可見出縣主對她有多麼信任。
有明月在,她這一日做了什麼,見了誰,說了什麼,甚至是夜裡什麼時辰睡下,瑞澤縣主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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