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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池趴在石桌上,支頤看著他:“怕殿下不想說,惹殿下不高興,不如不問。”
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慢慢同她道:“你來問孤,孤若是不想說自然就不說。無論何時,與其借他人之口,孤更希望你能自己來問。”
“何況你惹孤的時候難道還少?”
銜池抿了一小口酒,從善如流問他:“那殿下現在想說嗎?”她舉手起誓,“我保證聽了就爛進肚子裡。”
早知道這麼容易問出來,她上輩子就問了。
他沒正面回答她,烈酒在手中轉了一圈,潑進夜色裡,“孤給你講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個狼國。老狼王有七個兒子,為了奪位爭鬥多年,死的死傷的傷。其中最小的一個,本最弱小,但靠著裝瘋賣傻,毫髮無損地活到了最後,坐收漁翁之利,成為了新任狼王。”
銜池倒吸了一口冷氣。如今是正和二十三年,也是聖人在位的第二十三個年頭,這段不那麼體面的往事早隨先帝埋進塵土,無人敢再提。
“新狼王並未有過妻妾,因此沒多久,狼族諸位大臣便上書請狼王充盈後宮。新狼王這位子雖來得處心積慮,卻並不足以服眾,尤其是剛上位之時,處處受制於朝中老臣。
狼王不願順從他們備給他的人選,以立後一事為契機,在朝中立威。後來,某日他微服出宮,對一個女子一見鍾情。他執意立了那個女子為後。”
銜池換了一隻手撐著腦袋。這些池家倒是同她說過一點兒,她依稀記得,寧珣的外祖當年是戶部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為人剛直,後來皇后薨逝,便被外放至荊州——池家同她說這些,是叫她格外注意寧珣有沒有同荊州一帶的書信往來。
他講得不急不緩,也沒多少情緒,倒真像是在給她講故事一般:“因為奪位前的那段經歷,新狼王逐漸變得專斷、執拗,他要整個狼族都匍匐於他腳下,無人敢對他不敬。
好在狼後性子溫婉良善,對他諸多包容。相應的,狼王動怒時,也只有她開口勸諫,他才會聽幾句,旁人連近身都難。”
銜池看向他:“他們這不是很恩愛麼?”
寧珣笑了笑,不置可否:“形影不離。春日煎茶,夏夜避暑,秋日賞菊,冬時看雪,狼後很快便誕下一子,被立為狼國的儲君,榮寵無雙。”
“可她也因為生下這個孩子傷了元氣,往後再不能有孕。”
銜池伸手勾住他的小指,輕輕揉了一下,似是安撫:“女子生育本就兇險,狼王那麼愛她,應當只會更心疼她和孩子才是。”
“可狼後有個秘密,狼王不知道。在她入宮之前,她早與別人兩情相悅定了終身,那人與她青梅竹馬,因著在喪期,耽誤了提親,陰差陽錯,她才會被一道聖旨拘進宮中。
狼王初見她的那日,正是她為自己的心上人祈福回來。”
“她很看得開,既無法違抗,入了宮她便絕了別的念想。她的心上人,也為了她的名聲,自請永駐邊關。
她沒再跟任何人提起過這個人,一心一意地盡她作為一國之後的責任。狼王待她很好,年復一年,他們愈來愈恩愛。”
“直到十年後,被有心人設局揭發。若非當年那人自請離京,他們連儲君的血脈都要質疑。”
寧珣眼神銳利了一霎。他早早知道了人言可畏,自此讀書做事愈發拔尖兒,以為自己足夠出挑,便能早早護住母后。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並非如此。
銜池不自覺握住了他的手——寧珣那年應當是十歲,前十年在帝后恩愛的庇護下安穩長大,至此突逢鉅變,而他偏偏又坐在最讓人垂涎的位子上。
“她大病了一場,狼王雖心懷芥蒂,卻實在擔心她,以強橫手段將此事壓了下去,朝中再無人敢提及。
畢竟那人早遠在邊關,等她病好,狼王也漸漸消了火氣,只當這事兒從未發生過。這些年來狼王積威甚重,他想把它揭過去,自然也沒有人敢觸他的逆鱗。”
銜池垂眸,慢慢吐出一口氣。久居上位者,按寧珣所說,他的疑心和對絕對權威的偏執更甚。他只是消了火氣,而非消了疑慮。
他輕描淡寫:“他們似乎依然相愛,就這麼又過了兩年。外敵來犯,同狼後青梅竹馬的那個人戰死在邊關。狼後乍聽了訊息只覺悲慟,可後來發現,他那一戰之所以敗了,是因為狼王的詔令。”
銜池同他交扣的手不覺用了幾分力氣。這一刻她竟覺得他的手有些涼。
“她去質問狼王,狼王一怒之下全都認下來,說君要臣死,也算全他的忠義和痴心。那一夜他們爭執了很久,吵得很兇。狼王將她禁足宮中,不許任何人去看她。據傳,是要廢后。
可他忘了,她早在為他誕下儲君那時便傷了身子,兩年前又大病一場,自那後便一直虛弱著,如今悲慟之下又急怒攻心,病得很急。她宮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得,生生拖了兩日。
她宮中婢女冒死傳出信兒來,先是傳到了狼王那兒,可狼王不信。婢女無法,不顧她阻攔,將她病重的訊息告訴了她的孩子。
她的宮外圍著侍衛,他公然抗命,私調了禁軍,幾乎是殺進去,才將御醫送了進去。”
她喝的酒太烈,醉意湧上來,銜池兩手緊緊握住他,同醉意相抗著:“狼王呢,他去看她了麼?還有她的孩子……”
“去了一次。很快就走了,走時神情漠然。至於那個孩子,本該以謀逆罪論處,可她在病榻上苦苦求情,兼之前朝對此事議論紛紛,最終便放了過去。”
銜池一顆心落到一半,便聽他淡淡道:“她積病已久,又拖過了服藥的最佳時機,沒幾日便薨逝了。直到最後,狼王也沒再來看她一眼。”
銜池似乎聽見他的聲音細微地顫了一下。
“狼王厭惡極了她,很快,同她有關的一切便都銷聲匿跡。”
除了他。
寧珣抬眼看她,她臉上被酒燒得通紅,勉力睜著眼睛聽他說完。
他將她鬢邊碎髮別回耳後,“故事講完了,困了就睡罷。”
銜池搖搖頭,緊攥著他手不放:“那她恨他麼?”
“她只是很失望。”
“孤送你回去。”他剛要起身,她卻比他更快一步,踉蹌跌進他懷裡。
銜池迷迷糊糊蹭到了他身上,原本是想安慰他,可醉意讓她腦子混沌得厲害,只黏黏糊糊喚了他一聲“寧珣”,牢牢擁住了他。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何止是她,能連名帶姓直呼他的人,世間又有幾個。
偏偏這幾個裡,有人永不會再開口,有人再喚他,也不會喚這兩個字。
本是大不敬,可那一聲呢喃隨著她懷抱落下來的那刻,他只覺心跳停滯了一霎。
作者有話說:
寧珣:攻略不成被反攻略的一天。
今天有感而發一下。
寫到開頭那段寧珣沒帶燈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上輩子最後那個雪夜,寧珣去看銜池的時候,夜色深沉,他也是孤身一人,也沒提燈。
兩個人的戀愛觀其實都受上一輩影響,銜池是不輕信,寧珣是怕隱瞞,怕彼此之間充斥著疑心。從寧珣的角度來說,他對銜池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率直白——不過也剛好,銜池需要的就是坦率直白的偏愛。
上輩子寧珣一直在等銜池坦白的一天,哪怕是到最後成功翻盤,局勢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他什麼都知道了,也還是會等她親口再跟他說一遍——如果銜池還活著的話。
她肯奔向他,他就不會讓她撲空。就,真的還挺好哄的。
但冰涼的墓碑不會說話。
所以他默然等了一夜,也等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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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因為愛一個人,也會犯錯。◎
夜色無垠,看不清,所以全憑感覺,呼吸、心跳、脈搏,去一遍遍印證彼此存在。
有風穿過,銜池似是貪戀他身上溫度,久久不肯鬆手。
他任由她放肆,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繞著她的髮絲。
愈纏愈亂。
兩人默了良久,一時只有風過樹梢的沙沙聲,間或幾聲蟲鳴。
八年間,他頭一回在九月十九的夜裡心緒寧靜。
半晌,他聽見她軟著聲突然道:“但你會恨我。”
語氣篤定,話音卻因酒氣而含糊不清。
續的是她方才聽故事問的那句,她恨不恨他。
寧珣微微頓了一下,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她的醉意,引著她說:“為什麼。”
但顯然她已經昏昏沉沉,聞言琢磨了半天,終於開口卻是反問:“為什麼不恨?”
恍惚間似乎回到八年前。
殿中氣氛壓抑,欲雨的天氣,沉悶得叫人喘不動氣。隱隱有宮婢的抽泣聲,暮色昏沉。
窗邊擺了一盆綠菊,是今年新培出的花色,總共就兩盆,一盆在太后宮中,一盆在她這兒。
寧珣見過父皇在花前為母后描妝的樣子。
可惜過了花期,這些日子也沒人有閒心料理它,枝葉凋零。
他咬著牙問完這個問題,母后一時沒說話,只安靜望著那盆花。
半晌,她伸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鬢髮。
因為這世間事,大多不是黑白分明,對錯善惡的分界線尚且模糊,遑論愛恨。
因為愛一個人,也會犯錯。
母后說,他以後也許會懂,但她希望他不必懂。
風急了一些。
那點黯淡月光隱在雲後,四周黑得徹底。
寧珣撥開銜池額前碎髮,淡淡應了她一聲:“嗯,會恨。”
他話音剛落,便覺她顫了一下。
驟然落了雨,“嗒”一聲墜在尚未落盡的枯葉上。
雨絲細密,銜池抓緊了他的衣袖,像是怕他會走,低低說了一聲:“對不起。”
寧珣低頭看她,“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陷他於那場火中。
銜池眨了眨眼,即便再醉,也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風送了雨絲進來,她抬手去接,有意無意避開了他的話:“我也討厭雨天。雨雪都不喜。”
她埋進他懷裡,“聽著便煩悶,若落到身上,溼了衣裙,還會冷。”
腦子還算清楚,但話音粘連在一起,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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