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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若不能百年後共寢一墳,那便碎在一處,也算能得其所。◎

兩支箭皆自她背後沒入,萬幸那箭本是衝寧珣心肺的位置而來,她這樣自馬背上舍身一撲,自然便錯了位,沒傷在她要害。

那人藏在遠處,這麼長一段距離,箭也卸了力,不至徹底穿透她。

一擊不成,見大周太子無暇他顧,持弓之人沒有猶豫,立刻重新搭箭上弦——卻不過剛拉開弓,便見底下護衛已經趕到,將兩人團團圍在中間,嚴陣以待,沒再給他留下一線機會。

他用契丹語罵了一句什麼,果斷棄弓握刀,選了人最少的一條路衝向外側——看他衣著,正是大戰時趁亂逃開的三王子。

將明未明的天色裡,雪片先是細碎灑下來,而後很快便大片大片往下墜。

銜池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寧珣擁著自己的手在細微地發抖。

她看見雪片落入他眼睛,又融化落下。

她想伸手去接那滴雪,手指動了動,卻實在抬不動胳膊了,只能作罷。

寧珣近乎嘶吼出聲:“軍醫——!人呢?!”

他手上沾滿她的血,溫熱,甚至發燙,可懷中的人卻一點點冰涼下去,貼得再近,也還是捂不暖。

見她目光漸漸凝滯成空茫,圈在她身上的手下意識地想收緊,又怕會就此捏碎了她一般死死剋制著,寧珣嗓音已然全啞了,即便竭力放柔了語氣,也難掩慌亂:“銜池!醒醒,別睡,一會兒就好……”

他聲音也在發顫,似是懇求:“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銜池被他叫得稍稍回過神,她還從未見過他這麼失態——他很是喜怒不形於色的那類人,不止動怒時面上是冷的,悲痛之時所能見出來的也是,冷靜到不近人情。沉穩之餘,又好似什麼都被壓在下面,是上位者慣有的拒人千里。

倒沒想到,他還會有親口說怕的這天。

銜池費力去握住他一根手指,輕輕攥在掌心。

“我不睡,只是太累了,我閉一會兒眼睛……”她話音虛著,卻慢慢笑了下,撒嬌一般故意道:“早知道這麼疼,我就不來了。”

話說完,她緩緩閉上了眼,寧珣猛地反握住她的手。

說後悔是騙他的。

她本以為自己敢為他擋下暗處的冷箭,是因為來不及。

來不及反應,來不及害怕。

可箭矢貫入血肉那刻,她卻在滅頂的疼痛中,猝不及防地嚐到一絲塵埃落定的暢快。

無論如何,既然她受了這箭,至少他不會再受傷了。

她不後悔。早知道這麼疼,她才更會來。

就像……上一世她衝進東宮那場大火中——她那時以為,她只是沒來得及反應。

怎麼辦,她對他動心,好像比自己意識到的還要更早。

意識徹底渙散前,銜池只隱約聽見將士間此起彼伏的呼號聲:“傳太子軍令!殺三王子者,賞銀千兩!活捉三王子者,賞銀萬兩!!”

不知昏沉了多久,中間也有極短暫的時候,她會勉強有些意識。

譬如有溫熱的唇抵上來,將苦澀藥汁渡來——有些時候是蜜水。再譬如,有人握著她的手低低同她說著什麼,話音她是聽見了,可惜腦袋混混沌沌,分辨不出話裡的意思。

整整五日,銜池昏睡不醒,即便軍醫都言並無大礙,只是氣血虧空,身子需要好生歇一歇,寧珣仍是寸步不離地守著。

人是他一手照顧,喂藥換藥到擦身,事無鉅細,而大戰剛結束,軍務也仍是要處理,只是除了必須由他把控的部分外,其餘細節皆拋給了青衡——人數清點好,該還到興廣的還去興廣,傷亡情況和撫卹報回朝廷,該請功的自然也不能馬虎。

饒是這樣,也已經分身乏術。

見殿下近乎不眠不休,青衡自覺將其餘一切事兒都擋了下來——也不算急,完全可以留到宋姑娘醒了以後再請殿下定奪。

於是三王子就這麼被擱置下了。

剛打了勝仗,士氣正盛,又有重賞在前,三王子當日便被活捉了回來,此時正押在水牢,派了重兵看守。

契丹王廷一時也消停了。一方面是經此一役,新王暫時歇了以戰立威的心思,另一方面是比起大周,新王顯然更忌憚突然出現又消失的三王子。

眼下北疆一片祥和,甚至已經在籌備一個月後的新歲。

銜池醒過來時,時值深夜,寧珣握著她的手在榻邊,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燈燭還點著,她藉著燭光安靜看向他的臉,意識慢慢回攏。

剛受傷那日,軍醫要儘快將箭頭從她體內取出來,饒是她那時已經昏了過去,取的過程裡仍是生生疼醒了好幾回——緊接著便發了一場高熱。

高燒之下,她斷斷續續一直在做夢。也不算是夢,是她這兩年間的經歷,從初初回到池家,一直到如今。

許是隨軍馳援時,她短暫閃過的那個古怪念頭作祟,夢境雜亂無序,唯有不安感愈來愈深,一顆心隨之愈懸愈高,好容易停滯住,卻驟然墜下去——無他,只是有一刻她恍然驚覺,何謂徒勞無功。

那日在護國寺求得的靈籤猶在眼前,前後兩輩子交疊,織成一張細密羅網,她不肯自投,殊不知自己早入了網中,再橫衝直撞,也只會被越收越緊。

被池家接回京後,她本不欲再入東宮,卻還是踏入了東宮夜宴;沈澈第一件要她做的事情是抄錄那份官員調動的名單,她嘗試周旋過,最終仍是無果;乃至後來的貪腐案,那份被她藏了又藏的禮單,明明諸般細節都同前世相去甚遠,可最終仍是寧珣為此而被聖人責難……

再近些時候,今年早春,上一世她是用了藥,才讓寧珣錯過了親監殿試的機會;這一世兩人心意相通,她自然不會再在那個時候去做什麼,可寧珣卻在這之前便因春獵遇刺,最後依舊錯過殿試。

再到如今,興許是顧慮著她的安危,寧珣本已不欲出兵北疆,退了一步允了和談,可陰差陽錯之間卻出了長樂和親一事,緊接著便是契丹王廷生變……

如此種種,樁樁件件連貫而下,因著細節上總有出入,所以事情發生時她都並未察覺出什麼,只心中隱隱不安罷了。

而今回望,她才在鎮國公府後湖那淒寒入骨的湖水中,在那具被射殺的冰涼屍首上,看見自己此時此地的影子。

她不信命,又不得不信。

好一個徒勞無功。

原來他們不是如臨深淵。自始至終,他們都在深淵之中,避無可避地墜下去。

夢中的所思所見被記起,銜池臉色蒼白,人徹底清醒過來——傷口的疼這時候才全然泛上來,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極輕的一聲,寧珣卻立刻便醒過來。

她從前便知道他枕戈待旦得久了,所以自睡夢中清醒是不需要時間過渡的——也興許是向來睡不太沉,不像她剛醒來時那般睡眼惺忪,需要緩上一陣。寧珣往往是睜開眼那剎,眼中便是一片銳利的清明。

而眼下這刻,她卻從他眼中讀出了一霎怔愣。

好似分不清眼前是夢是真的怔愣。

銜池緩緩吐出一口氣,心口脹得發疼,像要喘不動氣。

——明明沒傷在心肺。

她忍不住抬手,下意識想去按一按心口,唯獨視線一錯不錯,始終與他相接。

那一霎變得極綿長,她記起好多次他望向她的目光。

是滿月夜,廢棄佛堂裡的短暫相望;是奪月坊的雨幕下,他抬傘平靜望向她;是除夕夜,他自東宮門前來迎,視線與她相撞;是書房前,是寢殿裡,是她無數次不經意望向他卻總能被他捕獲的目光。

抬起的手在半路轉了方向,她兩手扣緊他的手,像握緊不放,又像是全盤交託。昏沉太久,銜池的嗓子早就啞得幾乎發不出聲,卻仍固執喚他,連名帶姓:“寧珣。”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至少娘已經安全了,至少這回傷的不是寧珣,至少她眼下還能握著他的手。

那墜下深淵又如何?

至少已經生同衾,若不能百年後共寢一墳,那便碎在一處,也算能得其所。

“軍醫!”

寧珣立刻反握住她,柔聲哄著:“我在。醒了就好,不怕,喝上藥很快就能好……”

軍醫進來診過脈,又是熬藥又是喝藥地折騰了半宿,直到天亮,才算徹底告一段落。

銜池睡了這些日子,總算有精神了,低頭玩兒寧珣的手,手指挨個兒相勾。

看她精神尚好,寧珣本是存了秋後算賬的心,可看見她依舊沒什麼血色的臉時,終究還是一句重話沒捨得說出口。

銜池抬頭覷了一眼他的臉色,正撞上他幽深視線,立刻便繼續低下頭,用小指去勾他,小聲辯解:“你都替我擋了兩回了,我替你擋一回而已……”

一次是上元夜,一次是春獵遇刺。她可記得清清楚楚。

寧珣本已經極力壓下去的火氣登時被她勾了出來,冷笑了一聲,“照你這麼算,我替你擋過兩箭,而今你擋下的是三箭,我還欠了你一箭。”

銜池清了清嗓子,“倒也不能這麼算……”

“宋銜池!”他扣住她作亂的手,到底顧及她身上的傷,沒敢用多少力氣,“再有下回……”

他話還未說完,她便抬頭,兩眼溼漉漉地看向他,及時打斷:“阿珣,好疼。”

作者有話說:

要逐漸進入收尾階段啦,會比較難寫一些,所以最近每天的更新時間都很陰間了(bushi

可以第二天的白天來看哇,小天使們一路追更辛苦啦(鞠躬.jpg)這章評論給大家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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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將手伸向銜池,該會是個什麼下場。◎

寧珣呼吸一滯,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卻仍下意識卸了力道。

銜池看著他的神色,適時補道:“真的。”

她眼神澄澈,淺淺漾了一層水光,出口的話又軟著,叫人幾乎不假思索便信了。

寧珣眉頭緊鎖,怕她是傷口抻裂,若是被血溼了,藥粉便不見效了。他抬手便要去解她外面鬆鬆繫著的袍子,“是方才牽動了傷口?都是哪兒疼?”

“不是傷口疼。”銜池見勢立刻阻住他,她沒多少氣力,卻只輕輕將手搭上去便輕而易舉地制住了他的動作。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蟬衣從前說得對,她對寧珣用苦肉計真真是一用一個準兒。

他信得這麼快,她都不好意思再鬧他了。

她拉著他的手,緩緩貼在自己心口,“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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