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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吳駿又坐回了原位,“靈兒,知道你哥在幹嘛嗎?”

鍾靈正對著瓶身檢視年份,一時沒反應過來,訥聲說不知道。

他做了個打字的動作,“你敢相信嗎?他在發資訊。”

“不可能吧!他給誰發呀?”

鍾靈收回心神,這句話的勁爆程度,足夠壓下她對這瓶酒的新鮮勁。

據她的瞭解,鍾漱石從來不使這種聊天工具,不是不會,而是沒有人值得他花時間和心思。

門口穿絲緞旗袍的服務員,接過後廚送來的漆紅托盤,問是給誰的?

“給鍾三小姐的。”

“好的。”

吳駿見人近了,招手讓服務員端到跟前來,他親手捧牢那個青花團菊紋盅,敬到鍾靈面前,“靈兒,給你燉的燕窩。”

這個地方是吳駿的,他雖是個渾不吝,但審美沒的說。就拿這裡的裝潢來說,陳設一概用的是澗中的楠木,也不鑲嵌任何瑪瑙玉石,簡潔返璞,反而壓倒貴重。

鍾靈接過來,嚐了一口,說謝謝吳駿哥。

吳駿有點緊張的,雙手搓一搓膝蓋,“跟我還客氣什麼。”

鍾漱石點完傳送後,心不在焉的,聽人說著話,不時就看上一眼手機。

但孟葭始終沒給他迴音。

手邊的酒已被擱下太久,醒發過頭,誤了最佳的飲用時間,鍾漱石端起來喝一口,嚐出味道不對,敗興放下。

險些執不住水晶杯時,他才發覺手心裡汗涔涔,像一個心懷鬼胎的嫌犯。

沒坐多久,鍾漱石就起身告辭。

鍾靈也不敢多待,忙拿起包跟上,跑著追上鍾漱石,“哥,你去哪兒啊?”

“回家。”

“那我帶我一塊兒。”

鍾靈想要擠上去,但被她二哥陰涼的眼神嚇退,老實坐了副駕。

車開出去一段,司機問,“三小姐去哪兒?”

鍾靈看了眼後座,見鍾漱石身姿端方地坐著,眺向遠處,滿臉的難以捉摸。

她不敢造次,只能說,“我回學校。”

當著活閻王的面,難道她還能說,要去酒吧蹦迪嗎?

“譚裕怎麼認識孟葭?”

鍾靈靠著椅背,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冷不丁的,聽見這麼一聲問。

她一下子就精神了,脫口而出,“你對孟葭很關心哦?”

鍾漱石耐心告罄,“不要用反問句回答。”

“在學校唄,譚裕把人家飯盒打了,燙傷了孟葭的手。”

鍾靈招了供,扭過腦袋問她二哥,“你說這事怪不怪?她反而先跑掉了。”

鍾漱石不作表態。依他說,這一點都不奇怪,很合孟葭的性子。

和她接觸了幾次,鍾漱石早看出來,孟葭本身就是這樣一個,對外界,對外人,自我坦露度極低的存在。

她會跑掉,大概也是不想和人過多糾纏。

這麼一想的話,他落在她那兒的西裝,一定很叫她為難。

小姑娘巴不得早點脫手,又因為他那句再說,不願舍面子再約他時間。

鍾靈在學校門口下車,車窗關上的同時,她照著門憑空踹一腳。

跟她二哥說話那叫一個累!

轉身時,撞上個穿黑T恤的男生。

等鍾靈看清人,她說,“又是你!老緊著我創啊你,我欠你的。”

男生說,“沒有沒有,我是想和打招呼的,你轉得太快了。”

也太好看,像童話書裡才寫得出的小精靈。

鍾靈攥著包問,“打什麼招呼,我和你認識嗎?”

“認識,上次多虧你給我指路,我和你同校,考古系的,叫秦文。”

秦文邊說著,拿出校園卡來給她看,證明自己沒有說謊。

鍾靈瞥了眼就還他,“知道了,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秦文堅持要同行,“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也行。正好我怕走夜路。”

*

當晚孟葭在圖書館自習到十點。

她回來的時候,見隔壁劉小琳的寢室還亮著燈。

這是孟葭住進來,第一次在這個時間點,見她房裡還有光亮。

就連軍訓期間,她都是直接批了假條,沒來參加的。一直到軍訓結束,他們班上的人還沒見過她長什麼樣。

她捧著書,目不斜視地路過301寢室,由得劉小琳來與不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孟葭不會多一句嘴。

在不相干的人眼中,孟葭就是個冷心腸。

她幾乎是有意識的,一再降低、削弱自己對他人情感的需求,失去任何人,她都能過很好。

孟葭用鑰匙開門,把一疊課本隨意堆在桌上,擰開瓶礦泉水喝。

夜色直入,稠如匹緞的星光從半格窗間投進來,澄波澹澹,小瓷甕裡盛著幾株蓮瓣,吹送一陣荷香。

鏡中窺鶴,簷下侍蓮。

孟葭喜歡在獨處時,做這些風雅事。人間不總是浪漫,還能聞得見花香的日子,已算得上是恩惠。

她捧起小缸,走到洗手間,倒去裡面的水,換上新的。

再往回走,一道高瘦的身影赫然立在門口,驚得她不輕。

孟葭站住,細長的眉毛微蹙,分辨一陣,認出這是下午那個男生。

她沒敢再往前,也不說話,等著聽譚裕的解釋。

譚裕竟被她這道冷冽的目光嚇住。

他有種感覺,雖然他談過不少女朋友,但絕對吃不住眼前這個,手捧睡蓮,說起話來綿裡藏針的姑娘。

這更讓譚裕有了莫名的勝負欲。

他說指了指她懷裡,“這是你養的蓮花啊?”

孟葭點頭,“對。你有什麼事嗎?”

譚裕這才掏出藥盒來,“那什麼,下午對不住,我給你買的藥,擦擦。”

孟葭確認他的來意之後,踱步到窗邊,把瓷甕放妥當。

她走過去,亮起手背給譚裕看,“早沒事了,你瞧。”

真的白,手腕也是真細,脆弱到彷彿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斷。

譚裕的關注點偏了。他低頭,輕咳一聲,“那也拿著吧,算我的賠禮。”

“好,如果這樣,你能放心的話。”

孟葭從他手裡接過。嘴上這麼說,心裡想的卻是,放心了就別再來煩人。

她拿了藥膏有一陣子,見譚裕還不走,孟葭小聲提醒,“這裡好像是女生宿舍。”

譚裕後知後覺地噢了聲,“你隔壁的劉小琳,她是我的好朋友。”

孟葭並不想聽這些,她嗯一句,“好朋友。”

很客氣,但態度相當敷衍。

譚裕感覺到自己不被歡迎,禮貌告了辭,等孟葭去關門的時候,他又回頭,“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你叫什麼?”

“譚裕。”

她點頭,“再見,譚裕。”

連是哪兩個字都不想知道。

旋即輕關上門。再多一秒,孟葭臉上的客套,就快繃不住了。

她關緊窗戶,拉上藍格條紋布簾,把空調開啟。

放在最上面一本書上的手機震動了下。微信進來一條好友申請——“我是譚裕。”

原來他也姓這個譚,會那麼巧,跟孟夫人是一家麼?

孟葭沒有同意,也不點拒絕,就裝作沒看見。這人有點死纏爛打的味道。

她在圖書館裡預習功課,沒空看手機,才發現有鍾漱石的簡訊,說明天方便。

這件事情已經讓她苦惱了一個多月。

孟葭不想再拖下去,像得了赦似的,直接給他打個電話。

鍾漱石那頭水紋潭影,接起時,一陣飛珠濺玉的響動。

她疑惑地問了句,“鍾先生?”

現在又曉得他是鍾先生了。

鍾漱石面無表情的,立在池塘邊,右手打橫,揮出去一片薄石子,“是我。”

孟葭沒心思深究這水聲的來源,可能是貴公子別緻的晚間娛樂。

她直奔主題,像一個揣著贓物急於脫手的竊賊,“請問您明天在哪裡?”

鍾漱石不鹹不淡,有意逗她,“週日的話,我一般都在家裡。”

庭院昏暗,一小爿幽深塘水作裡襯,還不足以照見,他眸底晦澀不明的情緒。

孟葭覺得荒唐,總不至於為件衣服登門拜訪,要不要再提個果籃表示感謝?

她壯起膽子,提了個不情之請,“您能不能讓鄭秘書,來學校拿一下呢?”

她真的沒那麼多時間,陪他們這種公子哥兒一起,玩這些你來我往的小把戲。

但鍾漱石不依,“週末他也要休息的,孟小姐。”

話說出口,他也搞不懂自己,深更半夜的,在件小事上這麼刁難一個姑娘,究竟哪根筋不對?

孟葭面上一僵,硬著頭皮,“麻煩你把地址發給我,我送過去。”

鍾漱石挽了挽袖口,“就這個號碼,加一下微信。”

平直無事的語氣,但高高在上的神態和調子,明白藏在裡頭。

隔著螢幕,孟葭都能想象到他那副模樣,寡淡得不像俗塵人品。

“好的。”

孟葭掐了電話。

她隨手扔在桌上,沒有立刻屁顛的加他,而是從櫃子裡取出睡裙,去洗澡。

鍾先生今天有點過分。她不好過分,只能夠小小晾他一下。

溫水淋過她頭頂時,孟葭就在想,自己也未免好笑。

因為他照顧了她一段路程,閒暇之餘,跟她聊了幾句不冷不熱的場面話,她就忘了他姓鍾,他再儒雅也好,骨子裡仍有世家子弟先天的傲氣在。

月光素練如水,在恢弘闊敞的院落裡,亭閣樓臺中,傾洩半湖清露。

鍾漱石水漂打累了,投擲一把石子入陶盂,靠坐在塘邊的一把長椅上,遠從雲南運來的紫檀木,雕蟠龍雲蝠紋,龍頭上嵌兩顆紅瑪瑙,坐臥皆宜。

他整個人陷在滑涼的天竺綢坐墊裡,一手搭在扶把上,另一隻肘立起,支著頭,園中柔枝弄影,括出他深邃立體的面部輪廓。

這一座位於西郊的園子,是他的私人住處,連鍾靈都不被允許進來。偶爾有特別緊急的檔案,鄭廷才會送到這裡,通常情況下,都是他一個人。

花滿渚,酒滿甌,處樹密霧濃間,也惟餘獨自喝空盞,夜宴群山。

鍾漱石偏過頭,掌心攏住一團火苗,點燃煙,不緊不慢地吸上兩口,就夾在了指間。

彷彿並不真為了抽,純粹是打發時間,他皺眉,怎麼加個微信那麼久?

一根菸堪堪燃盡,那個小紅圓點才出現在螢幕上,比上峰的指示還要難等。

鍾漱石將襯衫袖子折上去,一截菸頭遞到唇邊咬著。他偏過頭,無奈的、極淡的笑了下,點透過。

孟葭換了睡裙,靠在床頭,手機被撂在了一邊。

也沒料到他這種忙人會隨時閱覽,她拿了本《中級翻譯教程》在手上翻著,犯了困勁兒,才想到要看微信,已有兩條未讀訊息。

那邊透過她的好友申請,併發來一條定位。

但是這個地方,在地圖軟體上找起來,怎麼那麼偏僻?

孟葭忍不住用粵語罵了一句撲街。衝動過後又捂嘴,還好外婆不在,被她聽見不得了。

黃家人吵架蠻厲害,尤其她那幾個愛託大的舅公,一喝了酒,唾沫星子橫飛,一句連一句的粗話罵出來,讓人沒有還嘴的餘地。

孟葭在這點上,沒能遺傳到家族特色,她連架都不會吵。全輸在她外婆那一套教養理念上。

實在很生氣,也只會甩臉子、瞪眼睛,然後跑開。

一陣漫長的等待,鍾漱石在院中靜坐許久,總算見她發來一句——“收到。”

複葉欒樹上,幾隻困於金籠的白羽紅睛金絲雀,也在此時,啁啾之聲大作。

他揚手撒一把鳥食,頃刻間,連映在池中的碧綠樹影,都撲稜得斑斑駁駁。

與孟葭的這幾個回合下來,他雖居高位,卻丁點不佔上風。這姑娘不是那麼好調停的。

至少,不是他一點餌料投過去,半點意外都不會有,就能弄出動靜的籠中鳥。

鍾漱石玩味的薄唇輕抿著,無聲笑了笑,垂下的眼眸裡水波不驚。

隔天是週日,孟葭本想上午早出發,把衣服給他送去了事。

但班長臨時找她,說有一個公益獻血活動,要去現場幫忙登記,班上的女生都會到。

孟葭本來就住得遠,和同學接觸很少,如果再什麼團體組織都不參加的話,顯得她太不合群。

她應下來,換了件壓褶高領連衣裙,就去了廣場上。

當天來的人很多,一直忙到日頭偏正,孟葭才回寢室。她隨便咬了兩口麵包,把鍾漱石那件西服取出來,疊好放在紙袋裡,提著出了校門。

孟葭按照導航,轉了三四站地鐵,才到距離鍾先生家最近的地方。

但這裡連公交都沒有。孟葭能想象,住在這兒的闊佬,應該不會用到這些交通工具。

她頂著個紙袋走到烈日炎炎下,步行了二十多分鐘,才看見一輛計程車過來。

孟葭攔了下來,把地名一報,司機還猶豫上了,“閨女,那不是一般人去的地兒,上頭設了禁區卡口,我只能把你送到山腳下,成嗎?”

她抽出紙巾擦汗,“好的,謝謝。”

司機在路上閒聊,跟她打聽,“你去那裡幹什麼?”

“送樣東西。”

司機誇張地笑,“是你朋友住在那兒?真牛逼大發了。”

“他不是我朋友。”

孟葭手裡捏著紙團,心底有道聲音在笑。

她何德何能,有幸和鍾先生交朋友,別太高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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