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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水澆上去再用毛刷搓搓就乾淨了,海珠把漁網裡的海草拽出來,兩三根搓成一股繩,折了蜘蛛蟹的大長腿用海草繩纏上再打個結塞進罐子裡。

“姐,火生好了。”冬珠說。

“出來幫我搓繩。”

“風平看著火,別讓火熄了。”冬珠舀水衝了下手,搓著海草往罐子裡瞅,吭哧道:“這麼多我們吃不完吧?”

今天遇到的這群蜘蛛蟹個頭不大,最大的也才碗口大,去了殼剔了肉兩三口一個,海珠很有信心能吃完。螃蟹都塞陶罐裡了,她封上蓋子抱著罐子摞到火灶上,擦擦手把桶裡的豬肉撈出來切塊兒,吩咐冬珠把另一個火灶也燒起來。

五花肉倒進燒乾水的瓦罐裡,不多一會兒就炙烤出了油水,冬珠燒著火不時抽鼻子,眼睛盯著油星飛濺的鍋底,喜滋滋地說:“跟過年一樣。”

海珠不喜歡吃太過肥膩的肉,她等肉塊兒煉出焦邊了才切了乾薑倒進去油煎,泡發的幹筍也攬進去,炒出味了倒兩碗水進去,兌勺醬油再掰兩截桂皮,蓋上蓋子,繞著蓋子一圈再搭上溼抹布,然後示意冬珠燒大火開燉。

這邊大火燉,另一邊的陶罐裡螃蟹殼已經變了色,海珠想起忘了買黃酒,她給風平拿個竹筒讓他去借筒黃酒。

“我擂碟醋薑汁我們就先吃螃蟹,肉先燉著,螃蟹吃得差不多了肉也燉好了。”海珠看向冬珠,“行不?”

冬珠最想吃的是肉,她伸出一隻手說:“我只吃五個螃蟹。”

“想吃幾個吃幾個。”海珠搬了桌子出來,灶房裡又熱又嗆,桌子就擺在門口的一抹陰涼裡。

陶罐裡的螃蟹撿一籮出來,海草蒸變了色,輕輕一拽就斷了,海珠用刀背拍蟹殼,砰砰聲裡汁水飛濺,味道聞著又鮮又甜。

這時風平也借了黃酒回來,海邊的孩子打小就吃黃酒,他動作嫻熟地把盛酒的竹筒放在明明滅滅的灰燼裡,等螃蟹端上桌,黃酒也溫熱了。

冬珠吃蟹不用人照顧,海珠給風平掰了兩隻蟹,蟹黃蟹肉都剔在碗裡,免得蟹殼劃傷他的手。

黃酒分三杯,海珠吃蟹前先抿了口,又邀同桌的弟妹碰個杯,盡了儀式感她開始大快朵頤。

蟹黃又香又潤,嚼著還有爆汁的顆粒感,蟹膏口感綿厚細膩,不及蟹黃滋味濃香,但很值得回味。

海珠一連剝了十隻蟹,先吃了蟹黃蟹膏才開始吃蟹肉,抿口甜澀的黃酒,再吃口沾了醋薑汁的蟹肉,大口大口的吃,蟹肉嫩而不柴,嚼著絲毫不費力,下嚥也不噎,海珠覺得天天當飯吃她都不會膩。

火灶上的瓦罐裡咕嚕咕嚕響,濃烈的肉香順著石灰色的蓋子撲撲往出冒,冬珠被門內飄出來的香味勾了神,再看她姐臉上滿足的表情,她對手上的蟹產生了懷疑。

“吃啊,還有這麼多。”海珠見冬珠傻愣著瞅她,點了點桌子問:“你不喜歡吃?”

那倒不至於,冬珠用剪子剪開蟹腿抽出一長條蟹肉,她不喜歡吃薑,什麼都沒沾空口吃,這種吃法能嚐到十足的鮮。

姐弟三個都是好胃口,吃蟹又是件麻煩事,吃得慢意味著能多吃點,說著話不知不覺間,桌上擺了一堆堆蟹殼,杯中的黃酒見底,臉上不自知地掛上一層薄紅。

添了幾道柴,瓦罐裡的湯汁漸濃,海珠洗了手揭開燻得半乾的抹布,蓋子一掀開,一股濃煙騰騰昇空,肉塊兒燉成了棕紅色,筷子一戳,噗呲軟爛。

冬珠手腳勤快的把桌上的蟹殼攬在筐裡,瞅著肉罐子端上桌了,她眼睛晶亮地跪在椅子上探頭看,推了碗過去,說:“姐,快給我挾一塊兒我嚐嚐味。”

海珠先戳了塊兒肉吃,她撇了撇嘴把肉分給兩弟妹。去腥的佐料不全,豬肉嘗著有點腥,味道也挺重,相比起來她更喜歡吃蟹。但冬珠和風平喜歡,兩人也不嫌膩,瓦罐還沒涼,半罐肉就沒了。

“出去走走消消食,別吃積食了。”見冬珠不住打嗝,海珠打發她跟風平出門,“去奶家幫忙看會兒娃,肚子不撐了再回來午睡。”至於她自己,她把剩下的燉肉擇吃了,然後端了兩個大碗出來剔蟹黃蟹膏,打算晚上和麵包餛飩。

正值一天最熱的時候,多數人吃了飯都歇下了,漁村裡安靜了下來,海珠拎著筐出去倒蟹殼都沒看到人,她站在家門前四處打量,離海邊太近了,土壤貧瘠,像樣的樹都找不到幾棵。

冬珠和風平玩累了,頂著大日頭蔫巴巴走回來,看見家門口站的人,兩人不約而同邁開步子往家衝。

“洗洗手洗洗臉去睡一會兒。”海珠說。

“姐你睡嗎?”冬珠問。

“睡,吃吃睡睡好長肉。”

這一覺就睡到太陽西垂,門外嘈雜的說話聲把海珠吵醒,她開門出去看是曬鹽的鹽丁回來了,他們也不講究,下船了就跳進河裡洗頭洗澡。

“海珠,把褡褳拿回去。”齊老三在水裡喊,“我聽說你把船修好了,了不得啊大侄女。”

“大概是我爹保佑吧,運氣好撿了筆財。”海珠撿起褡褳往回走,想起家裡還有她爹的衣裳,回頭說讓她三叔待會兒來把衣裳拿走。

古代窮人家講究少,只要不是人死時身上穿的,死人生前穿過的衣裳沒人嫌晦氣。

齊老三洗掉身上的鹽粒子從水裡起來去換衣裳,等他換好了,海珠把五套衣裳收拾了出來都讓他拿回去,然後說起帶齊二叔去看病的事。她把她的想法說給三叔聽,“我手裡還剩十五六兩銀子,看病拿藥再打一把能摺疊的椅子應該是夠的。”

齊三叔搓著衣角沒接話,他抽了抽鼻子問:“家裡還有剩菜?我聞到肉味兒了,快端出來給我吃,我晌午就吃了兩個冷蠔烙。”

海珠只得去生火,瓦罐裡只剩竹筍了,她添了水燒開下米粉,米粉煮熟撈碗裡,軟趴的筍乾碼在粉上,再鋪上一層蟹肉,看著挺讓人有食慾。等她端飯出去,齊三叔撐船打水也回來了。

“好久沒吃到油水這麼足的粉,還是回家了好。”齊三叔喟嘆一聲,他也不怕燙,大口吸溜著粉含糊道:“海珠,你說我要是回來撐船出海打漁如何?”

海珠:……

她皺了眉,她肯定是不想有人跟她一起出海的,有人盯著她可就沒那麼自由了。

“三叔你可想清楚了,你接手這艘船就意味著我們姐弟三個再加上潮平可都歸你養了。”海珠帶著點笑認真地說,“有我們這四個拖油瓶,可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你。”

“你爹沒了,你二叔又那個樣子,你們四個可不就是歸我養了,我也沒打算再娶媳婦。”

他端起碗大口喝湯,湯碗遮住了他的臉,海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聽著聲音是不含怨氣的。

“我們不用你養,冬珠和風平我能養的。”海珠想著乾脆把話說明白了,把責任也劃分清楚,“漁船我修的我接手,這艘船是我爹跟二叔合買的,我接手後也會照顧我二叔和潮平,當然了,我也會代我爹孝順阿奶。”

“我不是這意思,我不是跟你爭漁船。”齊老三撂了碗,肅著臉跟海珠說:“你奶跟你二叔,還有你們姐弟四個都是我的責任,我想著我回來了,照顧你們也方便點。”

“你都沒出過海……”

“你又出過海?”

海珠噎住。

齊老三見海珠沒話說了,他不由得意起來,“小鬼頭想得還挺多,你小心心思重了長不高,你三叔雖然年紀輕,但吃得鹽多啊。”

叔侄倆相差不足五歲,認真來說還是一起玩到大的,直到四年前齊老三去當鹽丁了,兩人這才變得生疏。

思及種種,海珠盯著面前滄桑的臉,還有一雙爆皮的手,問:“是曬鹽辛苦還是出海辛苦?”

“曬鹽辛苦,但不會丟命。”

“如果不考慮我們,你是繼續當鹽丁還是攢夠錢了回來買船?”

鹽丁是家裡有男丁的人家都要出一個人應召去曬鹽,每個月也有工錢,就是不多。當年齊老三去當鹽丁的時候兩個兄長都健壯能幹,家裡不想他出海搏命,也算是留根苗,就是防著老大老二死在海里了家裡的兒女有人照應,誰能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早。

齊老三沒說話,他拿起桌上的褡褳進灶房把鹽罐子裝滿,出門說:“不跟你扯了,我回去了,船我撐走了。”

“衣裳。”海珠提醒,“明早我倆一起帶我二叔去看大夫,你別睡懶覺。”

齊老三快走出門了又轉回來把一包衣裳拿走。

沒了船海珠也不能出海,她回屋拎上竹籃,喊上冬珠和風平出去轉轉,九月是果子成熟的季節,她想去看看能不能摘些野果子。

她們姐弟三個順著河往上游走,河邊水草茂盛,但能吃的都被摘走了。走到半途遇到齊老三撐船去打水,三姐弟搭船同行,在取水的支流處下船,跟船揹著方向走。

“別走遠了,我回去給你們二叔洗了頭洗了澡就來接你們。”齊老三囑咐。

海珠頭也不回地揮手,看見野花掐了最鮮豔的插在頭髮上,看見能吃的菜就做個記號,打算返回來時再摘。

“姐,我還沒來過這兒。”冬珠追著蝴蝶跑,回首間瞥了眼快墜進大海的紅日,她兩手做桶狀捂著嘴尖聲大叫,“姐,我覺得船歸給你好,你有船了能帶我們到處玩。等我像你這麼大了,風平不需要我陪著了,我就陪你一起出海。”

海珠點頭,“行,到時候我們把風平扔家裡做飯,咱倆出海賺大錢。”

冬珠嘎嘎大笑,望向海平面的眼睛裡充滿了嚮往,她突然覺得沒了爹孃的日子也不難過。

晚霞滿天的時候海珠喊人往回走,邊走邊把做了記號的菜掐了裝竹籃裡,一路到了河邊,接人的船也到了。

“海珠,我決定了,我要回來了。”等人坐上船了,齊老三喪氣地開口,“我回來出海打漁,以後我來養你們。”

海珠見他臉色不好,問出了什麼事。

“你二叔屁股上的肉都爛了,背上也長瘡了,我得回來。”齊老三憋不住了,扔了船櫓坐在船板上嚎啕大哭,他也不怕在侄女侄子面前丟人,邊哭邊說:“你奶老了,力氣小挪不動他,你二叔身上的瘡都要生蛆了他都不吭聲,嗚嗚嗚我得回來,我再不回來我就沒二哥沒娘了。”

海珠愣住,她知道癱瘓在床的人容易生瘡,所以才想著找木匠打個簡易的輪椅。之前她留意過她奶給二叔擦洗,見她臉色沒異樣還以為照顧得仔細沒生瘡,誰知道她二叔有意隱瞞,硬生生忍著痛不吭聲。

“明天早上退潮了我們就帶我二叔去看大夫,你也別哭了,回來就回來唄,我不跟你爭漁船了。”海珠撿起船櫓開始划船,“這船給你,我自己再攢銀子買新船。三叔,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要到下個月了,這時候鹽亭正是用人的時候,我走不了。”齊老三擦著眼淚讓海珠劃慢點,“我走之前給木堂哥一兩銀子,僱他天天去給你二叔翻身擦洗,等我回來了就是我照顧他。”

還有一個月,海珠琢磨著攢一百五十多兩買艘船不是難事,就是最好有個合理的契機,免得惹了旁人的眼。

第13章

漁船被連夜洗刷乾淨,天色熹微時,齊老三半拖著船頭把船從水裡拽了起來,鋪好褥子後端盆熱水進屋給他二哥擦洗。

“老三,沒必要再往我身上花銀子了,錢留著你們還要過日子。”齊二叔偏著頭往門外看,見潮平不知什麼時候又爬了過來靠著門板坐著,他艱難地衝兒子扯出個笑,扭過頭說:“老三,二哥求你個事,我要是死了,潮平你多照顧點,他還不記事,養的熟,你就當多個兒子。”

“少他孃的說廢話,你兒子你自己養。”齊老三把棉布放盆裡搓搓,抬胳膊蹭了下臉,起身了粗著嗓子說:“我小侄可憐,出生就死了娘,你好好活著,就是能喘口氣,他也有個爹能說幾句貼心話。”

“飯好了。”齊阿奶說,“海珠也過來了。”

齊老三沒胃口,也不想再耽誤時間,說去碼頭了買飯吃。他從床上抱起瘦骨嶙峋的人,順手在他眼角擦了一把,出門了朝海珠揚頭,“走,三叔請你吃蠔烙。”

蠔烙最便宜,一文錢能買倆。

朝陽還沒露頭,河道上水霧沒散,海珠等船推進水裡了,她一個助跑跳上去。船在水面上晃得厲害,她扶著船舷坐下,拍拍腰間的荷包說:“去碼頭了,我請二叔三叔吃好的。”

“行,咱家現在就你腰包最鼓。”齊老三搖動船櫓,低頭說:“二哥你不曉得,海珠前些日子發了筆大財,咱大侄女挺有財運。”

齊老二看出這兩人都在逗他高興,他沒說掃興的話,偏過頭看烏色的船板。

潮汐未退,近海處水深,漁船上的風帆揚起來後,齊老三划動船櫓沿著海邊走。行至半途遇到退潮,海邊的浪潮一波波退回海里,風也大了,不大的漁船宛如一片樹葉隨風搖晃。

海珠看了眼海面,眼暈的差點栽下去,她連忙坐回船板上,見她二叔在瞅她,她抿嘴笑笑。

“海很危險。”齊二叔開口。

海珠認同地點頭,若是沒有外掛,這種抗風險能力極小的漁船她都不敢坐。

“我不看病了,回去吧。”

海珠跟她三叔對視了眼,默契的都不理他。

到了碼頭,鎮上住的漁民正準備出海,見齊老三揹著人下船不方便,相距不遠的幾人大步過來幫忙把漁船拖到海灘上。

海珠捲了褥子跟人道謝,小跑著跟上前面的人,說:“我們先去醫館吧,給我二叔看了傷再出來吃飯。”

齊老三也是這打算,癱瘓的人像根軟麵條,也像一灘泥,他得佝著腰走才能不讓背上的人滑下去,箍著腰,兩條腿還軟塌塌地垂著,腳尖幾乎要拖在地上。

路過的人見狀紛紛盯幾眼,但沒人悄聲指點,這種形狀的人在海邊不少見,但大多都活不久。

就連大夫對滿背的褥瘡都習以為常了,因為癱瘓的人對疼痛感知度低,他清理傷口的時候都沒用麻沸散。

“宋大夫,我二哥背上斷的骨頭還能接好嗎?”齊老三側著頭不敢看大夫手上的動作。

“已經碎了,又不是錯位了,哪能接好。”大夫嘴上說話手上動作不停,“我開了藥你拿回去煮了給他洗,洗了再敷藥,不想讓他長瘡就給他多洗多揉多翻身。”

“不拿藥了。”齊二叔開口。

大夫抬頭看齊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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