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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祝卿梧下意識想喊那個曾叫過千百次的名字,但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立刻改口,喚了句,“陛下。”
堂溪澗聞言握著湯匙的手緊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復如常。
祝卿梧話音剛落便猛地咳嗽了起來,隨即意識到了什麼,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給他行禮。
畢竟如今堂溪澗已經是皇帝,斷然沒有照顧一個太監的道理。
然而剛一動作,堂溪澗便好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扣住他的手腕將他按了回去。
“陛下?”祝卿梧不解地看向他。
話音剛落便見堂溪澗的眉頭微微皺起,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著他。
祝卿梧還以為他又會生氣,然而並沒有。
堂溪澗只是重新舀了一勺湯藥想要餵給他喝。
祝卿梧見狀下意識撇過頭去避開了他遞過來的湯藥。
“奴才沒事。”
“不想吃藥的話把粥喝了。”
堂溪澗說完,一旁的宮人立刻遞過來一碗魚羹,這粥不知熱了多少遍,竟還冒著白氣
畢竟是御膳房的手藝,剛一靠近便散發出撲鼻的香氣,腹中空空蕩蕩,然而祝卿梧卻覺得心口堵著什麼,一口也吃不下去。
於是回道:“奴才不餓。”
堂溪澗聞言,握著湯匙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突然一鬆,白玉的湯匙瞬間跌進了碗底。
有幾滴飛濺出來的魚羹落到了明黃色的龍袍上,周圍的宮女太監見狀瞬間跪了一地。
祝卿梧看著這樣的情形便知道堂溪澗是生了氣。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自己也下去跟著一起跪著時,卻聽見了堂溪澗的聲音。
“你這是在用命逼我?”
“我沒有逼你。”
太久沒有進食,祝卿梧一句話說得有氣無力,頭腦依舊昏沉,因此他也沒有注意到幾日前剛向他強調完規矩的堂溪澗並沒有對他稱朕,而是說了“我”。
“我只是想看見一見小豆子。”
“我若不允呢?”
祝卿梧聞言沉默了下來,他也不知道。
畢竟對於堂溪澗而言,他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宦官而已。
堂溪澗沒有再說話,只是又舀了一勺魚羹遞到他唇邊。
唇邊的魚羹溫度適中,香味撲鼻,只是聞之便讓人食指大動。
然而祝卿梧卻只覺得胃裡翻湧,怎麼也吃不進去。
“吃下去。”耳旁再次傳來堂溪澗的聲音。
他的聲音向來清冷,這些年邊關的磨礪平添了幾分嘶啞,透著上位者的威嚴。
這讓祝卿梧一瞬間竟覺得有些陌生。
他沒有抬頭,只是垂眸盯著面前的湯匙,似乎這樣就可以不那麼難堪。
周圍霎時間安靜了下來。
屋內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沒一個人敢抬頭往這兒看,然而祝卿梧卻覺得似乎所有人都在望著自己。
那些目光如有實質,一層層剝下他的尊嚴。
尊嚴?
他有些奇怪自己這一刻想到的竟然還是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明明在剛剛穿過來的那一天,他就什麼也沒了。
他在“刀兒匠”掙扎反抗了數日,但除了最後換來傷口崩裂和一身的傷,什麼也沒落下,最後還是被送進了皇宮裡。
或許祝卿梧其實早就死在了那一天。
想到這兒,祝卿梧最終還是張口一點點喝下了那碗魚羹。
魚羹燉得很爛,入口即化,十分鮮美。
然而不知為何祝卿梧卻只覺得反胃,像是吞進了一枚還燒著的炭,剛吃進嘴裡便覺得胃裡翻湧起來。
喉嚨燒得發痛,開始劇烈地收縮,接著剛吃下去的東西便不受控制地直直上湧。
他連忙抬手捂住嘴唇想要咽回去,卻怎麼也捂不住。
“阿梧!”
一旁的堂溪澗似乎看出了什麼不對,俯身想要檢視他的情況。
祝卿梧再也忍不住,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然後趴到床邊大口吐了起來。
他這些天都沒有吃過東西,胃裡空空蕩蕩,什麼也吐不出來。
但他還是控制不住地趴在床邊乾嘔,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阿梧。”一旁的少年帝王見此情景,平靜而又淡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手中的魚羹“啪”得一聲落在了地上。
上好的白玉碗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裡面的魚羹撒了一地,香味瞬間擴散開來。
然而祝卿梧聞著這味道卻只覺得噁心。
暖閣內的炭火燒得太旺,連空氣中的氧氣似乎都一併燒了個乾淨,他捂著胸口大口呼吸,卻怎麼也喘不過氣來。
喉中突然湧出腥甜,眼前因為剛才的乾嘔而泛出生理性的眼淚,模糊一片。
因此祝卿梧許久才看清手中溼黏一片的竟然是血。
一旁的堂溪澗抱住了他,似乎衝著還跪在地上的太監喊著什麼。
然而祝卿梧的雙耳卻只有陣陣耳鳴,什麼也聽不清。
他想告訴堂溪澗不要著急,卻開不了口。
只能靜靜地望著他,心底竟兀得生出一種別樣的情緒。
原來他還會為我著急?
只是在這樣的時刻並不值得欣喜。
眼前徹底黑下來之前,祝卿梧的腦海裡想的只剩下了一件事。
他該怎麼這副身子徹底撐不住之前,護住玉珠和小豆子。
-
耳邊的聲音很亂。
祝卿梧似乎聽見了很多人的聲音。
好像都是太醫,圍著他討論著他的病。
他們七嘴八舌地一起說著,因此祝卿梧什麼也聽不清,但想必情況不容樂觀。
因為太醫們還沒說完,便被堂溪澗的怒喝聲打斷。
接著,屋內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這次的安靜持續了很久,久到祝卿梧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
祝卿梧還沒睜開眼睛,先聞到了淡淡的梅香,聞之似乎連呼吸都變得舒暢起來。
祝卿梧很快便反應了過來,這是雪中春信。
那是一年冬日,梅園白梅盛開,太傅要各位皇子去梅園賞梅作詩。
下學後,祝卿梧撐傘去接他,卻見他捧著一束白梅走了出來。
那日下著大雪,堂溪澗的身上和懷裡的梅花都落了雪。
他卻捧著一捧白梅走到他面前。
“這是龍游梅嗎?”
“不,這是雪中春信。”堂溪澗回道。
“雪中春信?”
“嗯,下雪日,見梅尖凝雪,視為春之信。”
“阿梧,春日要來了。”
-
祝卿梧睜開眼,果然看見窗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白玉瓶。
裡面插著幾株白梅。
應是從梅園採摘下來不久,上面還沾著些露水。
祝卿梧正看的愣神,突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阿梧。”
祝卿梧聞言猛地回過頭去,然後就見小豆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床邊。
“小豆子。”祝卿梧連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氣血上湧,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小豆子見狀,連忙扶住了他。
“你沒事吧?”祝卿梧抬頭上上下下將他看了個遍。
小豆子依舊穿著那件灰藍色的太監服,衣服有些舊了,但看起來乾淨整潔。
“沒事。”小豆子衝他擠出一個笑來。
祝卿梧這才鬆了口氣,放下心來。
“阿梧,我是來跟你道別的。”小豆子突然說道。
“道別?”祝卿梧聞言心中一緊,“你要去哪兒?”
小豆子似乎看出來了他的想法,連忙說道,“你別擔心,陛下貶了五皇子為庶人,不許再入郢都,不日便會離開,我想陪著他。”
祝卿梧聞言有些愣住,他沒想到堂溪澗竟真的會放過五皇子。
他大抵這輩子出不了皇宮,而小豆子隨著五皇子離開郢都,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見面了。
但終究是保住了一條命。
“也好。”祝卿梧回道,“照顧好五皇子和自己。”
“嗯。”小豆子說著,衝他笑了一下。
“你也要保重自己。”
小豆子說完欲走,然而快到門口時卻又突然轉過身來,衝他行了一個禮。
“小豆子?”祝卿梧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阿梧,謝謝你為我和五皇子做的一切。”小豆子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一下,然後抬眸望向他。
“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們終究是奴。”
“什麼?”
“沒什麼?”小豆子又望了他一眼,“就當我說的是胡話。”
“好好吃飯,好好養病,阿梧,要歲歲無憂,身體康健。”
“小豆子……”
祝卿梧說著,起身想要送他,卻被小豆子攔下。
“你還病著,別出去了。”
祝卿梧聞言點了點頭,隨即又想到了什麼,“對了,你和五皇子要去哪兒?”
這話像是把小豆子問住一般,他停了許久,才回道:“故物。”
“故物?”雖然覺得這名字有些奇怪,但祝卿梧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說道:“一路平安,若有機會,我定會去看望你們。”
小豆子聞言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然後說道:“阿梧,再見了。”
祝卿梧雖不捨,但也知道一直留在宮中並非什麼幸事,如今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祝卿梧站在門口,目送小豆子的身影一點點遠去。
直到那抹灰色徹底消失在視野裡。
祝卿梧這才後知後覺生起幾分難過來。
今日一別,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解決了一樁心事,祝卿梧覺得連病也好了些。
對於太醫開的藥,一碗不落地全喝,飯菜也努力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氣色終於好了起來。
雖然依舊出不去,但玉珠三日當一次班,有玉珠陪著,日子也沒那麼枯燥了。
玉珠當班那日,也問起了小豆子。
祝卿梧將他們的對話如實照說。
玉珠聽完,也有些奇怪,“故物?”
“是,你聽過這個地方嗎?”玉珠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大涼人,於是祝卿梧好奇地問道。
“沒有。”玉珠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可能是什麼偏遠之地吧。”
“或許,但我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
“那你好好想想,將來說不定有一日離開這裡,我們還能一起去找小豆子。”
玉珠也知道這不過是奢望,但還是配合地回道:“好啊。”
剛說完,便有宮人走進來說道:“祝公公,秦太醫來把脈了。”
“好。”自從醒了後,便有太醫日日來把脈,祝卿梧已經習慣了。
正準備讓太醫進來,卻見一旁的玉珠面色一白,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叫他,“祝哥哥!”
“怎麼了?”祝卿梧轉身望向她。
不知怎麼,玉珠的臉色突然難看了起來,“我想起來了。”
“什麼?”
“我沒有聽說過故物,但知道物故。”
“物故?”
“是,物故,即人已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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